变了味的新年

变了味的新年

文 / 赵兴国

不管你年龄多大,父母在,自己个儿就还是保有撒娇权力的孩子。这感觉就跟冬天里躲在墙根儿底下晒太阳一样,别管这墙再老再旧,哪怕是摇摇欲坠,只要它不倒,挡在你和凛冽的寒风之间,你就有享受暖烘烘的阳光熏烤的权利,如孩子躺在母亲怀里一般。孩子最喜欢过节,像我这样年龄大的老孩子也喜欢,尤其是过年,我也一样。这不,单位一放假,东拾掇西拾掇了一大通,亲戚朋友门子一路火光四射地跑了一大圈,稍作停当,我便收拾行囊,回老家和爹爹妈妈“欢欢喜喜过个年”。

三年了,我都因为大年初一值班,没完完整整地回家过个年,即便母亲给留了除夕夜的饺子,可吃着,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少什么呢?少年味儿呗。今年,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虽然是初一早上回去,晚上接着回来上班,但是,我心里还是非常盼望那浓浓的年味儿。越这样想着,我越是恨不得肋生双翅,一扑扇,就到老家。

一路上,我心里那份幸福劲儿就甭提了。我又可以撅着屁股在土炕上使劲睡觉觉啦,可以一脸俏皮无赖地任老母亲喊着我的乳名骂我懒啦,也可以厚着脸皮对着爹娘撒娇啦。过年啦,我也是孩子,在父母跟前,我谁也不怕。回到老家,到了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打头碰脸的,是我一起光屁股长起来的发小朋友,是看我光屁股长大的长辈,还有我看他们光屁股的孩子们。在故乡,我是自由的,回老家过年,我是开心的。就连这两天的行程,我都早安排好了:啥时候到五奶奶家去坐坐,啥时候到大憨哥家喝点儿,初一那天上午,我的安排是吃过饺子拜完年上过坟以后,到村里新建的广场去转转。那儿,相当于过去的打麦场啊,逢年过节,热闹得很呢。

简短截说吧,到家给爹娘磕了头,吃了饺子,然后我和爹娘说了一声,就满心欢喜地去广场。就像儿时放学回家,书包一扔,拿块窝头,转身就跑出门,因为门口一堆小伙伴等着我呢。我想,现在的广场上,也定然有一群老伙伴等着我呢。

走在宽敞平坦的水泥路上,我心里不由得感叹,日子确实是好了。泥洼土路,修成二十公分厚的水泥路;路边的电线杆上,挂的不再是单一用电的高压线,还有各种光缆;老土屋,成了砖瓦到顶的二层楼,更不要说,屋里取暖用水和城里的楼房分毫不差。听母亲说,现在村里也安排了卫生管理员,学生上学来回有大鼻子黄校车接送。一路走,一路看,越看心里越喜欢,仿佛头上的冬阳都裂开嘴呵呵笑一样。我心里高兴,脚底下就自然轻快,感觉没走几步,转过街角,广场就在眼前了。

咦?!广场上咋没人呢?

广场大约有二亩地的大小,混凝土铺成的,建设的档次不低,左侧有篮球场,最外边是冬青和龙爪槐镶边,各种健身器材整齐地在边上排列着,还有休息用的木制联椅,四个角上,是高高照明灯。可广场上,除了几片树叶在随风打转之外,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难道是我来早了吗?

我在健身器材上活动了活动,耳朵里仿佛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关节嘎巴嘎巴响,心想,年岁还真是不饶人啊。换做小时候,大过年的这当口,打麦场上不能说人山人海,也差不多啊!放鞭的放鞭,放炮的放炮。大人们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衣,抄着手依偎在麦穰垛里拉呱聊天,我们这样的半大孩子,拖着两条清鼻涕,追逐嬉戏。游戏多得是啊!跳房子打瓦、跳飞机、打杖子(用刀砍削一个两头尖一扎长的木棍为杖子,然后用一根长木棍敲打杖子一端,杖子跳起后,用木棍击打,以飞出的距离论输赢)、丢沙包……我最喜欢的,是顶拐。顶拐很简单,用手搬起自己的一条腿,膝盖朝前为拐,单腿跳动,两人互相攻击,松手脚落地为失败。想到这儿,我尝试着搬了一下自己的腿。哎呀我的天啊,自己差点把自己搬倒了。我不由得哑然失笑。记得那时候,那坐着聊天的大人里,经常跳出两个来,在众人的助威声里比试上一番。想想,那时候确实是穷,可倒是很开心的。尤其是父老乡亲那种醇厚亲切的情分,每每想起,心里都是暖烘烘的。而今,这么敞亮的广场,什么游戏做不得啊?

我自己玩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个人来,一种冷清的感觉悄悄从周围侵袭过来。给大憨哥打了两遍电话,没有接,我想,可能大家都在家忙着各自的事情了吧?要不去五奶奶家坐坐。

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走进一条幽深的小胡同,果然,在两侧高大的二层楼的影子里,找见了五奶奶低矮的土坯房。站在大门前,不由得感叹时间流逝之快,儿时几乎天天都泡在这里的我,现在,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又有一年没来了。说起来,我能成为吃公家饭的人,还多亏了五奶奶卖了粮食给我凑学费呢。这次让我有些诧异的是,门口积存了很多水洼,水洼里黑乎乎地混着一些东西,好像什么东西烧过以后的灰烬。再看土墙,也好像被大雨冲刷过一样。不会是着了火,来过消防车吧?

刚进门,院子里的狗就吵嚷起来。我一边呵斥狗,一边循着一股灰烬的味道四下里看。果然,院子的西南角上,靠近厕所的两间南屋坍塌了屋顶,几根黑乎乎的房梁横三竖四地歪倒在那里,狼藉一片。这分明是着了火啊!

我正在纳闷儿的时候,北屋里出来一个人,是五奶奶。她穿了一件半旧的厚棉衣,团着身子,手里拄着拐棍,两只眼睛迷离地看着我,问:“谁呀?”

我慌忙迎过去,说:“是我啊,国子,给您磕头了,过年好啊,奶奶。”

五奶奶拉住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说:“来了就是,来了就是啊,新社会,都不兴磕头了,国子啊,啥时候回来的?你爹你娘过年都挺好的吧?孩子都回来了吗?屋里吧,屋里喝水吧。”

我看着身边这个矮小的老人,心里猛然一阵酸痛。

走进屋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沙发上低头玩着手机,我的到来也没有转移她的注意力。五奶奶对着小女孩说:“小敏子,叫哥哥。国子,这是你二叔家那个小的,挺大个子了,不懂事,成天就知道玩手机。”

那小女孩只是把身子往边上挪动了一下,并没有抬头,继续玩她的手机。我抬眼看了一下五奶奶的屋子,和去年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依旧是昏暗而且凌乱。五奶奶问我说:“去哪里玩了?”

我说:“去广场了,可是没有看到人。”

五奶奶说:“条件好了,都不出来了,打牌的打牌,玩钱的玩钱,看手机的看手机。”说着,老人叹了一口气。

我诧异地问:“玩钱?”

五奶奶说:“是啊,这两年,正当旺年的壮劳力,都玩那个什么,叫……”老人迟疑了一下。低头玩手机的小敏子接口说:“扎金花。”

五奶奶说:“是,扎那个什么花,用扑克,一天成百上千地玩,玩够了,就喝酒,这不……唉……”五奶奶叹了口气,又停住了话头。

我看五奶奶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也没有合适的话题,屋子里陷入了干冷的沉默。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我站起身来告辞。五奶奶送我出门,小敏子还在沙发上玩手机。走出屋门,我忽然感觉风有些冷。我看了看那两间被烧毁的土屋。五奶奶又叹了口气,说:“这不是吗?你二叔玩钱,输了,你二婶子回家,两个人就吵架,你二叔到我这儿出气,喝了酒,抽着烟睡觉,把被子点着了,幸好人没大要紧,可这房子啥时候能再盖起来啊,这不都要花钱吗?”

五奶奶说着,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她抬起手挽住衣袖,擦了一下,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留下一道亮晶晶的泪痕。送到大门口,五奶奶攥着我的手,说:“这人老了,就该死了,给孩子们赚不来钱,挣不来东西,光剩下拖累孩子们了。”

听老人这么说,我的眼里也一酸。我说:“您可别这么说,现在社会这么好,您老壮壮实实地,就等着享福吧。”我走出胡同口,回头一看,五奶奶还站在那里,在冬天的风里,黑乎乎的,像一片枯败的落叶。

脚步再次踏上水泥路,沉重了许多。我搞不明白,这么好的日子,我的那些憨厚质朴的父老乡亲,怎么忍心这样糟践呢?过去,不要说钱,就连一粒粮食都舍不得浪费;也不要说粮食,就连路上一滩牛粪,都要铲进粪筐里,送到土地里。是因为穷吗?我想大概有这方面原因吧。贫穷确如一只无形的大手,把老百姓死死地摁在土地上,抬不起头。可如今日子好了啊?难道真的跟老俗话说的一样:吃饱了撑得,不知道姓啥好了吗?一个个问号像坠着大铅球的钩子,挂在我的脚脖子上,让我迈不动步。

我正边走边郁闷,忽然,手机响了,一看,是大憨哥打来的。

在大憨哥家坐下来的时候,大憨哥家嫂子已经在茶几上摆了四碟菜。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环视了一下,客厅里多了一台50寸的液晶电视,可见这一年大憨哥又搂钱不少啊。我见大憨哥给我倒酒,慌忙推辞了一下,大憨哥说:“长了一岁咋不实在了呢?到我这里是别处吗?我这里和你家还有两样啊?”我说:“下午还要开车回去,晚上值班。”他说:“少喝点,下午眯一觉就行了。再说了,大过年的,交警也不出来。”

大憨哥说着,酒也就倒上,放下酒瓶,他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一旁,顺手把一大把零钱也掏出来。大憨哥端起酒杯,说:“过年酒啊,深下一口。”他接着说:“今天手气还行,赢了有七八十块吧。”

我问::“你也玩钱啊?”

大憨哥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了看我,说:“平时忙死忙活的,不就趁着过年这几天玩玩儿吗?我这是少的,一块钱做底的,他们年轻的玩儿得大,一百两百的都有。”

我说:“辛辛苦苦挣分钱,这样玩儿了,不糟践了吗?”

大憨哥抬头看看我,那眼神仿佛带着尖刺,扎得我有些心虚。他喝了一口酒,说:“不糟践还能咋样?还指望这点钱买房子置地吗?你应该知道,现在一平方楼多少钱?指望种粮食,一年一亩地也不够买一平方的。你看我和你嫂子干外装,风里来雨里去的,整天把命吊在那根绳子上,一年到头,也就闹六七万块钱,这还是活儿好的时候。现在这房子,动不动就百十万,俺们这不吃不喝顶老也不够。还是你这吃公家饭的好啊,能办卡能贷款,花不着自己的工资;俺这土老百姓,要单位没单位,要房产没房产,想办个透支卡都不行。”

我说:“你咋知道花不着啊,我这也是每个月还着贷款呢。”

大憨哥笑了笑说:“我可没单说你啊,你别往心里去。还是你那时候上学好哇,一考上,就直接安排工作吃皇粮了。现在农村这孩子们,就算考上大学,没关系没门路的,也就是打工,天上高的够不着,脚底下矮的捡不起来,在家闲着,倒是吃穿不愁,可不就玩儿呗,唉!没法说。”

我说:“你自己辛苦挣的钱,我管不着,可别玩出事儿来。你看五奶奶家二叔,二婶子回娘家,房子都烧了。”

大憨哥听我这样说,回头看了一下老婆,低下头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你是不知道啊,玩钱不是主要的,主要是聊微信聊的。”

我诧异地问:“咋回事啊?聊微信还能烧了房子。”

“烧了房子算啥,出人命都有,你二叔,也不知道跟哪里的一个娘们儿,简直没法说,都领进家了,也不知给那女人发了多少红包。后来这不让你二婶子知道了,叮叮咣咣打了一通,这才是那真事儿呢。”

“就二叔那样的,除了二婶子,谁能看上他啊?”

“哈哈,撒尿泡煎饼,一人一个口味,这个你可管不着。”说着,大憨哥又压低了声音,像一只发起进攻的鹅一样朝我探过头来,说:“咱们村里,也有媳妇,也不知道咋弄的,手机一照,又白又年轻,脱了衣服在家里扭屁股,就有给钱的。”

“开直播?”

“对,现场直播,跟奥运会一样,好多人看。”

“你看你那熊样,一说这个就来劲。”嫂子把一盘蒜薹炒肉往茶几上重重地一放,斜着眼狠狠地剜了大憨哥一下。

“我说说咋了,哈哈,我没那个命,这人呢,就像一辆地排车,钱就是土,拉少了吧,怠了材料;可是你要是装多了土,兴许就把车带给压爆了。”

大憨哥就这样说着,好像对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这话像一团团浓浓的烟雾,在我心底弥散开,我深陷其中,没有方向,没有着落。这团浓雾,直到我离开大憨哥家,直到离开老家,都没有散开。

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我的故乡在沉沉的暮霭中,安静而又祥和。路灯亮了,偶尔,村子里还能传出几声鞭炮。隔着夜幕,隔着厚厚的墙壁,有那么一个房间里,我的父老乡亲正嘴里叼着烟卷,瞪大着眼睛,看着手里的扑克牌和桌面上的钞票;也有一个房间,他们在吆五喝六划拳喝酒;也肯定会有一个房间,一家人商量着在新的一年里,如何让自家的日子更上一层楼。我耳边又响起大憨哥问我的话:咱们村什么时候拆迁呢?我问他为什么盼着拆迁。他说:拆了,手里就有钱了,楼也有了,车也有了。我问他:以后呢?他说:管那么多干嘛?痛快一会儿,算一会儿。

走在上班的路上,夜黑漆漆的,我脑海里一直挥不去那团浓雾,浓雾里又多了两样东西,一是五奶奶的泪光,一是大憨哥的问题。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什么时候,这年的味道变了呢?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的《故乡》,在篇尾有这样的话:我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汽车的大灯照着前方的路,仿佛在黑暗里挖出一条隧洞来,虽然不长,可总还能让我走过,只是前面一团厚厚的黑暗,令我感到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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