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卢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

海子说,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如今再读这首诗的时候,竟黯然神伤。因为我遇到了这样一群人,他们有的从来没有看见过太阳,有的后天因为疾病或者外伤,再也看不到太阳了。

第一次和盲人近距离接触,是在一次晚宴上,旁边的人把菜夹到他们眼前的盘子里,他们吃的时候总也夹不住,索性把嘴凑上去,用筷子往嘴里扒,结果弄到了盘子外面。我那样呆呆地看着他们,心里难过极了。之后,我采访了他们,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从那以后,我就觉得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卢戎《你是我的眼》新书封面

那年冬天,我在北京采访,明天出版社的徐迪南社长给我打来电话,跟我商量关于盲人的创作选题,我们一拍即合。于是我留下来,正式走向他们。

那天我采访回来,坐了三个小时的车返回住处,正逢大雪的节气,北京冷得彻骨,深夜我一个人孤零零走在街头,冻得手指麻木。我在问自己:你到底要追求什么、在乎什么、又坚持什么?

随着采访的推进,我结识了越来越多的盲人朋友,面对他们,我无数次换位思考:如果视障的厄运降临到我的头上,我能不能乐观地活下去,而且活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我始终在寻找答案,我的信心变得越来越坚固。

记得采访过程出现过一些小插曲:那天傍晚我在公交车站等车,一阵狂风如同调皮的孩子把我的帽子抢走并抛向天空,它打着圈越飞越高,当我绝望了准备离开的时候,它奇迹般地回到我的怀里;当我完成了一天的采访,疲惫地踏上归途的公交车,却发现坐反了方向,下车准备换乘的时候,暮色中鸟巢、水立方美轮美奂的景致冲进我的视野……我觉得这似乎是暗示着一种不容言弃的希望。

写出好的作品,要把心交给读者。在采访的过程中,我首先把心交给了他们,和他们成为知心朋友。我走进他们的生活,与他们一起学习,倾听他们的心事,分享他们的困惑。我用心陪伴他们共同面对厄运、接纳自己、继续向前走。他们释放了苦涩的泪水,把微笑永远绽放在我的记忆中。

我试着像以前与残疾人交往那样感同身受,但是这一次很难。我曾经去过暗室做体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感受巨大的恐惧和不安。可他们却说那不是他们的生活。因为走进暗室只是模拟盲人的生活体验,完全不可能受伤害,对他们来说谈不上恐惧。实际上他们的生活里充斥着太多不可预测的因素,危机四伏。

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他们因为视力的缺失,却获得了听觉、触觉和方位感的代偿。通过谈话,他们能够辨别人们的身高、胖瘦、年龄。他们甚至获得了如同蝙蝠一般的声波反射,能够感受到面前是否有障碍,掉在地上的小物件,他们随手就能捡起来,他们身体里仿佛有自动定位系统,直行拐弯毫不犹豫,曾经去过的地方,像在脑海里绘制出方位图一般,他们自由地穿梭在课堂、宿舍、食堂、操场,当你看到一些孩子在校园里、楼梯上追逐打闹时,你会相信他们看不见吗?

一路走来,我带领读者去了解他们的学习和生活,讲述鲜为人知的故事。他们当中有非常优秀的钢琴手、吉他手、主持人、编辑、企业家、有中国首席化妆师、有超模演说家、有哈佛大学毕业的教授,还有盲人乒乓球全国冠军……我们不得不惊呼人的巨大潜能,在看不见的世界里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同时不得不敬佩他们顽强的意志力。他们想做出一些常人的成绩要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何况他们还把人生经营得风生水起。他们彻底颠覆了人们关于盲人的传统观念,他们再也不是文化程度不高,只能做按摩的形象了。

世界上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面对灾难他们首先学会了承受。他们面对命运的不公,勇敢地走出来,在黑暗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光亮,他们从喧闹的生活走向宁静之地,就拥有了更多灵魂深处的体验,他们得到的信息量少,但他们可以随时退避到内心与自己对话。

有时候,上天没有给你想要的,是因为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他们看不到阳光,却无法阻止他们对阳光的热爱,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热爱。他们的微笑如同夜空中最美的焰火,那璀璨的光照亮了我,给了我源源不断的动力,使我更加珍爱健康、珍惜光明、不再抱怨,让我在有限的生命里悟到要舍得,要做有益的事情,去寻找真正的自己。我愿意用文字和读者分享,使更多的人去领悟。

茨威格说,同情有点像吗啡,它起初对于痛苦是最有效的解救和治疗的灵药,但如果不知道使用的分量和界限,它就会变成可怕的毒物。这句话适合用于和盲人朋友的交往。不少人想提供帮助,但不得方法,也把握不好分寸。我认为帮助残疾人首先要建立在尊重的基础上,不能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态度。我们要改变对盲人群体的看法,不要过多地强调其特殊性。他们期盼的是平和的目光而不是过多的聚焦,他们需要的不是简单的救助,而是温暖的倾听和真心的理解。他们渴望有更多平等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

在采访过程中,我遇到了大量的志愿者,他们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服务于这样的群体,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做公益,他们需要付出更多的爱和耐心。当然,在付出的同时,他们自身也在达成一种自我完善。

一个高度关怀残疾人的社会才是真正和谐文明的社会,保护每一个群体生存的尊严,是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也是每个社会成员的责任。呼吁更多的人加入关爱残疾人群体的志愿服务中来,更加理解残疾人,了解他们的需求,帮助他们,希望这种观念从儿童时期就根植。

人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在他年富力强时,发现了自己的使命。借由他们,我似乎找到了自己人生中的那件大事,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吧。唯愿自己能够不断积聚能量,尽可能多地去点亮别人。以悲悯的目光去关注世界、留下世上爱的痕迹。用手中的笔,去书写更多的人情冷暖。

有人说,世上有两件事情最有价值:甚感惊喜和使人惊喜。如果说我的文字能够给你带来一点惊喜或者些许启发,是一件多么有价值的事情。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裂痕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