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之舞

綦建华,青岛市作协会员,退役军人,退休前曾任国企高管。散文作品散见于国内多家媒体,著有散文集《心源有火》。2018年,散文单篇分别获得银河悦读中文网“庆祝建国69周年”征文一等奖、青岛市“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征文二等奖。

行走在欧罗巴大陆五月的乡间,一株株约有两英尺高、顶端绽放着一朵四瓣薄若蝉翼花形的蒿草随处可见。花色或猩红、或鹅黄、或靛蓝、或粉白……五彩缤纷、鲜艳亮丽;个中一颗颗花蕾鼓胀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羞答答地低垂成一个个灵动的问号;那纤细娇嫩却亭亭玉立的花茎更是窈窕妩媚、婀娜多姿;麇集似锦的花丛在喧日和风中不停地摇曳舞动,犹如成群的花蝴蝶翻飞嬉戏于绿茵之上,营造出一片热烈、欢快的天地氛围,着实令人赏心悦目,驻足流连不忍离去。许是出于对这种“一岁一枯荣”绚烂夏花的喜爱加怜惜,人们便为它取了个一瞥惊鸿的名字:虞美人(Papaver rhoeas罂粟属的草/花)。

虞美人是比利时的国花。站在这个国土面积仅相当于中国海南岛的七分之六、被称作“欧洲十字路口”的蕞尔之邦环瞩四野:左顾德意志,朝晖中的矢车菊露珠闪闪;右盼英格兰,夕阳下的红蔷薇含情脉脉;前瞻法兰西,普罗旺斯的熏衣草香气袭人;回望尼德兰,库肯霍夫的郁金香美仑美奂。此间每一尊位都是蜚声世界的大家闺秀,反观脚下这方土地,山坡上、田野里、小河边、街角处,生长居多的则是宛若青涩质朴的乡村女孩、貌似罂粟样五颜六色的离离野草花。与我们总是秉持“孩子自家好”的护犊情感共通,亦觉此物亲昵可人的这方人,当心无旁鹜地择其珍爱为小宅碧玉。

1915年5月,加拿大籍军医约翰·麦克雷中校前来比利时西部昔日战场,凭吊战殁的年仅22岁好友,蓦然发现在这片被鲜血浸润的战地上,开放出偌多殷红的小“罂粟”花,于是动情地写下了叩击人心、随即广为传诵的诗行:“在弗兰德斯战场,罂粟花随风飘荡/一行又一行,绽放在殇者的十字架之间/那是我们的疆域。”“我们爱过,一如我们曾被爱过。而今,我们长眠/在弗兰德斯战场……”“继续战斗吧/请你从我们低垂的手中接过火炬/让它的光辉,照亮血色的疆场/若你背弃了与逝者的盟约/我们将永不瞑目。”这首一战时期最为著名的诗作,其悲壮雄豪的意蕴深深感动与强烈震撼了经受过战争苦难洗礼的千千万万不同国度的人们,大家从此约定俗成地用红“罂粟”(虞美人)作为追思阵亡烈士、呼唤人类和平的纪念仪式用花。一如木秀于林,这朵小小的野花自此“花秀于卉”,为大家所熟知、敬重与宠爱。

同理,作为一名中国老兵,每一回瞻仰先驱们曾浴血奋战过的遍开山花的纪念地,耳畔总会响起方志敏烈士遗著《可爱的中国》里那句视死如归的竭诚告白:在我流血或瘗骨的地方,会长出一朵可爱的花来,这是我精诚的寄托。“如果那朵花是上下点头,那就可视为我对于为中国民族解放奋斗的爱国志士们在致以热诚的敬礼;如果那朵花是左右摇摆,那就可视为我在提劲儿唱着革命之歌,鼓励战士们前进啦!”当我沿习自己民族的风俗,捧上一束金色的菊花,致以军礼祭奠英魂之际,总能深彻体味出那阙“战地黄花分外香”的辞章蕴含的血荐轩辕心绪与情怀,以致行至年华垂暮,亦不忍弃阵辜负故人、不敢解甲懈怠自己。

2002年5月,总部设在美国纽约的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为一位离世的亲善大使立起了一座七英尺高的青铜雕像,雕像寓意取名为“奥黛丽精神”。表彰的主人公曾不顾罹患癌症的病痛,亲赴非洲、拉美等多个贫困与战乱地区,以自己的非凡影响力为饥饿、疾病、伤残、失学儿童发声与募捐,争取生存发展权利,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她就是被全球知名时尚杂志《Elle》评选为“世界最美丽女人”居首、从事电影表演工作长达45年并以《罗马假日》女主角斩获奥斯卡金像奖的奥黛丽·赫本。赫本生前每当接受关于自己从事儿童慈善公益事业动机的采访时,总会动情地亦问亦答道:“还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在即将被病魔带走之前,她心中最为放不下的仍然是那些身处恶劣环境中、挣扎在贫困死亡线上的国家和地区的儿童。她留在世上的与不同肤色儿童们一起亲昵的影像,恰似倘徉在虞美人芳草花簇中抚爱群小的花仙子。人们对赫本过早离去深感痛惜,也为其用终身品行对“生如夏花”的唯美诠释聊以慰藉。多年之前,虞美人盛花期的五月里,赫本降生在那个充溢传奇故事的“撒尿孩童”的故乡——比利时布鲁塞尔。

注目布鲁塞尔郊外姹紫嫣红随风舞动的虞美人花丛,在对女人花奥黛丽·赫本追思到心头隐隐作痛之时,又不能不因中文首译者匠心独运如此比兴,回溯起东方文明古国的同名美人虞姬而多生慨惜。公元前202年,楚汉双雄争天下一决成败的垓下之战正酣,伴随项羽征战数年的虞姬,为了促使受困居危的大王决断突围,且自己不致成其牵挂拖累,一介孱弱女子以令须眉壮士为之惊诧的聪慧、敏锐与胆识,毅然自戕殒命。她的肉体生命戛然止于20岁上下的芳龄,但其忠义刚烈的巾帼神勇之举则被后人世代泣歌,在华夏族群的文化艺术、道德规范、教育修身等楷模传奇中长留美名。这朵啼血绽开的虞美人,越两千年一路舞来不曾凋谢,倾国倾城的芬芳永葆,高洁弘美的魂灵永生。

二十一世纪初年,北京申办成功的2008年夏季奥运会筹备工作如火如荼进展之际,国际奥委会主席换届改选,衣冠楚楚、颇具绅士风度的比利时人雅克·罗格走马上任。当他履职从家乡星光璀璨的虞美人花田走过,必会憧憬出大型体育盛会开幕式团体操群英阵仗之众望,不负使命的责任感自当油然而生。此人主政满12年间,为国际奥林匹克运动发展做出何等贡献暂不论,但其对使用兴奋剂丑行零容忍的不同凡响作为则铭记如镌。出于比利时国家橄榄球联赛和奥运会帆船比赛双料冠军、具有医学博士学位的矫形外科医生、主政全欧奥运体育最高职位10多年的出身经历,罗格坚定地认为,使用兴奋剂不但有损运动员的健康和竞技体育的公平性,更是体育精神的堕落和背离体育目的的不归路。于是坚持不懈地强力推行反兴奋剂的共识形成、组织与纪律保证及实施严厉的处罚措施,宣布任何拒签《世界反兴奋剂条例》的国家不要指望取得奥运会申办资格、所有国际单项体育组织也不要指望其项目进入奥运会赛场。尤以“不这样做,就踢出奥运会”的铁腕,进逼财大气粗、态度强硬的国际足联签约就范,更是广获钦佩赞誉。

我崇敬罗格,不只是因为他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致辞盛赞“无与伦比”时表达的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感情,而更为其担任体育运动高级管理官员数十年、直到年逾70高龄退休,有口皆碑为“清廉先生”的人格所折服。罗格上任之初,正值国际奥委会高层受贿腐败丑闻发酵得沸沸扬扬之时,他明确表示自己是不领工资的志愿者,并首开在奥运会期间与运动员一起住奥运村之先河。正是具有这种无欲则刚的底气,罗格在国际奥运体育界推行“外科手术”式的改革勇气才锐不可挡。“即使在改革中需要‘出血’,他也不会畏惧。”与中国人亦用“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幽雅莲花格调褒奖孤傲雄俊一样,曾在战场血泊里长成的婉约阴柔的虞美人已然不乏壮美阳刚。罗格淡出体育界后身影渐行渐远,唯余公开的档案可查,他出生在二战时期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建立那年五月、虞美人喋血盛开的弗兰德斯。

五月的温润天地成就了虞美人一生中最靓丽的时刻,虞美人定当属于五月;虞美人的芳菲妩媚装点出了五月锦茵如画的风景,五月也定当属于虞美人。途中,家人从万里之遥的中国青岛发来微信图片显示,“五四运动”百年纪念活动之市容美化,城中“高光平台”的大街中央分道花圃里,植入了大片充满动感的、较罂粟似是而非的、十分招人喜爱却鲜有人知其名字的多彩鲜花。放大影像辨认,竟是虞美人!当即回复道:这可是我情有独钟的舞者美眉哟,回去后,我会把它的传奇故事讲与你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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