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父子对视
容儿
父亲住进了医院。肺不好，心脏不好，人老了，自己那残余的岁月基本上都交给医院了，就像那冬日黄昏的一缕阳光，一转眼就会消逝，但还是要对大地做最后的留恋。
父亲想儿子。
父亲老想着，儿子不会来看自己了，即使来了也不会陪伴自己了。他又想起了几年前：
那个深夜，远在市区的儿媳突然打来了电话，一边哭，一边说：“你儿子还没有回家……他在外面有女人，他除了偶尔回家吃饭，换一换衣服，就从不露面了。昨天一个女人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和你儿子已经同居半年了，劝我和你儿子离婚……”
这怎么可能？父亲怎么也不能相信，三十多年来，一直都是子侄辈楷模的儿子，一直都是自己希望寄托的儿子，正在仕途上展露头角的儿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
“别怕，你等着，我明天就去你们那里，带着你堂哥们，我让他给我跪着！我绑也要把他绑回家！”父亲的愤怒，充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不能相信，一向相敬如宾的小夫妻，怎么就突然间变了，一向循规守矩，正直向上的儿子怎么就突然间堕落了？
第二天，父亲是带着人到了儿子单位，但那么多人在工作，看看儿子还算整洁干净的办公室，看着周围那繁华富丽，人来人往，父亲就想自己的家教是否太粗暴了？心中的怒气先就自己消了一半。最后也只是证实了一下，确实有这个女人，他要离婚。此地不便多说话，相约年假回家再说。
父亲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儿子离婚。
年假儿子回来，父亲不让儿子迈出大门半步，要他立即和那个女人断绝来往。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轮番来劝并斥责儿子。大家都说一定要挽留这个家。那样的女人都是坏女人。父亲还给儿子说了，你要是出大门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在家养着你，给单位请了假，别去上班了，省着给那个女人联系……
他与儿子对婚姻家庭的看法有那么大的分歧，对儿子态度又那么强硬。自认为把儿子从婚外情的路上拉了回来，那个外面的女人，自然断了联系，但儿媳不依不饶，说儿子和那女的还藕断丝连，上告，免除了儿子的职位。最终还是没挽回离婚的结局。
那以后，儿子一直躲着父亲，能不见时一定不见。父亲知道，这件事对儿子的打击太大了。
父亲望着窗外出神。他现在忽然怕了，怕以后孤单，没有人依靠，毕竟自己已是古稀之年，身边就这么一个能撑起家的儿子。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门开了，轻轻的脚步声，是儿子。父亲擦一擦自己昏花的眼睛，再看，是，是儿子！
儿子瘦了，憔悴了，但还精神。父亲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年寒假的一幕又出现在脑海里，那大声的呵斥……
儿子悄悄来到父亲的病床前，看看父亲扎着针的手，黝黑粗糙，青筋突出。几年的不见，父亲老了……
他又忆起了那年冬假，在父亲的斥责声中，他曾悄悄爬上家后的北山，冰冷的夜，冰冷的山泉水，冰冷的树木，他的心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家是挽不回了。只是如果父亲不软禁着自己，自己给各位上司周旋一下，职位还是能保留下来的。
他责备父亲吗？好像有一点儿。
父亲睁开了眼睛，眼圈红红的。看着儿子那熟悉的脸。
两束目光的对接，有一些陌生，又有一些久别重逢的酸楚。父亲欠一欠身，想要坐起，儿子急忙上前一步，托着父亲的肩慢慢的坐起，再把病床絞起一些，让父亲靠得舒服些。
“你怎么来了？还好吗？”父亲好像有一些责备。
又有一丝明显的求和的意味。
“还好。”儿子看看动一动就气喘吁吁的父亲，再看看那花白的头发。知道父亲忍受了不少痛苦，一个小家庭的离散，对父亲来说是受不了的，尤其是小孙子被儿媳带走，他是多么的舍不得！并且这样的事情在上个世纪的山村是很难被接受的。父亲要承受村人那嘲笑的目光。儿子看看父亲，似乎看出了父亲眼睛里的沧桑和隐忍。
沉默，两个人都在沉默中思索。
父亲明白，儿子丢了官职后，该是多么的落魄，不但丢了官职，还丢了家，他该忍受怎样的孤独和痛苦，这些年，儿子是怎么生活的？一个人……
父亲从儿子的眼睛里，读出了负重与愧疚。
父亲又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泪滴流出。
儿子的记忆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山是清亮的。他跟在父亲的身后，去山上卸柿子，渐渐变枯的白草，半绿半黄，各种树的叶子，或黄或红，满山的斑斓，他跑着跳着，有父亲在前面，他心里满是快乐，那时的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那时，和父亲一起赶着牛车去拉煤，黑漆漆的夜，父子俩在星光下离开家，又在星光中回来，艰辛并快乐。
可是，可是后来，什么也没有了。父亲帮自己拔出了婚姻中的刺，但是……他也没有了家。他常在夜里恐惧，他怕。一个人的前行，迷茫而艰辛。
再望向父亲，父亲的脸变得安详了。父亲也想起了儿时的事情了吧……
是啊，父亲也忆起了遥远的过去，那时，儿子是自己的骄傲。活泼，聪明，能干。父亲正在慢慢的放手让儿子去处理家族中的事情，可是可是，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儿子就突然间躲藏了起来？
阳光明媚。一缕温暖的阳光吸引了父亲，父亲的目光随着它望向了窗外。楼房，烟囱，车辆。
儿子也望向了窗外，楼房，车辆，烟囱。
“以后，以后怎么办呢？”父亲问。
“正想着重新布置家。”儿子答。
他们都看到了窗外的阳光渐渐的驱散了大雾。
花草树木，一一显露了出来。
父亲的目光，由窗外再看向儿子，满是平静和依赖。几年的落魄，儿子已经变得坚强了。人生的路上，千千万万人步履匆匆，没有人会留心你的生活。化茧成蝶，只能靠自己的奋斗。
儿子的目光，有关心有愧疚，平静中含着担当。中年的儿子，经历了风雨苦痛的儿子，已经鼓起了生活的勇气。
哦！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在这间小小的病房，在两个人短短的对视中，这对父子多年来藏在心里的彼此的责备，在一瞬间消失了。
人生苦短，光阴在一瞬间悄悄地溜走。转眼之间，我们就从青春年少走到了垂垂老矣。那些飞短流长，那些浮浮沉沉，都是过眼云烟。唯有亲情是那么真切。
是啊！有哪一种情感代替得了父子呢？父子多年如兄弟。子于父，曾经抵触，曾经反叛；父于子，曾经管制，曾经磨砺。也许曾互相对峙，也许曾互相强势，但终究要换来生命中的握手言欢。
看着他们，我再看看身边的小儿子，忽然就想：谁不想一家人长长久久地守着，永远在一起，谁舍得先离开这个世界呢？可上天何曾垂青过哪一个人，特意让你多拥有这人世一刻？既然避免不了生老病死，就请珍惜这共同拥有的每一分每一秒，不要留下遗憾吧。
迎着寒风，我拉着儿子的小手匆匆地走出病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