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感伤小说和抒情散文，是郁达夫的主要文学成就。他的散文与他的小说一样，充分表现了一个富有才情的知识分子在动乱社会里的苦闷心情，写得清新秀丽，富有气势和神韵，具有真率、热情、明丽、酣畅的风格。
对于郁达夫的文学作品，小说比较熟悉的是《沉沦》《银灰色的死》，散文则欣赏《故都的秋》《江南的冬景》。从少年时甫接触他的小说始，就感觉郁达夫的小说走的是英国感伤主义和日本新感觉派私人写作的路线，格调略显灰暗，形成以忧郁感伤为特征的美学风格。而散文似乎以暖色调为主，《故都的秋》就曾入选中学语文课本，文字妙不可言，内容积极健康。刘海粟先生曾这样评价：“达夫的散文，如行云流水，时映霞蔚。他把诗人的灵感赋予了每一朵浪花、每一片绿叶、每一块巉岩、每一株小草，让大自然的一切具有性格和情味，再把风俗人情穿插其间，浓淡疏密，无往不美，灵动浑成，功力惊人。”
有了对郁达夫艺术风格的感性认知，似乎就有了划定他文学作品体裁原始依据。初见《春风沉醉的晚上》，无比惊艳，心情就如同文章篇名一般，沉醉不已。作为唯美文字控，天生对“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诗意文学表达缺乏免疫力，尤其是搭上前苏联的异域风情，仿若耳畔响起朴树《白桦林》的旋律。
如此观之，《春风沉醉的晚上》应该是郁达夫的散文名篇无疑了。学生时代，在翻开《春风沉醉的晚上》之前我对此判断深信不疑。在读完之后，才发现我又犯了主观经验主义错误——《春风沉醉的晚上》的确是一篇如假包换的小说，且是他的优秀小说代表作。掩卷之余，再细品它与郁达夫小说的不同，发现这篇小说有一股特别的滋味儿充盈其间。诚然，郁达夫的小说有散文化倾向，语言优美流畅，而情节不甚注重，天大的事儿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但是，《春风沉醉的晚上》这篇小说虽然冠上了一个浪漫主义的篇名，却更多地倾向于现实况味，沾染了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气儿。
故事在失业的“我”与一名勤劳善良的烟厂女工陈二妹之间展开。“五四”以后，他们萍水相逢于旧上海贫民窟逼仄的小阁楼。若论其情节来，故事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三言两语便能交代清楚，大抵一句“萍水相逢，竟是他乡之客”和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便可以概括故事梗概罢。小说讲述的是“我”与她合租一处发生的点滴生活细节，他们从素不相识到相互关怀，进而惺惺相惜的故事，也间接表述她的苦难和她的抗争。可以说，作者用极少的笔墨，成功刻画了一位正直、善良、真诚、乐于助人、身处厄境不失坚韧意志和反抗精神的底层劳动者形象。
读《春风沉醉的晚上》大有“我猜到了故事的开头，却猜不到故事的结尾”的味道。如若读者以为《春风沉醉的晚上》是一篇以情节取胜的小说，恐怕要大失所望了，男女主人公的结局全然没有交代，不知最后是喜剧还是悲剧，结尾只留下一段诗意盎然的文字飘散在旧上海滩的夜空，缱绻不已：“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地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孤寂哀伤的气氛像极了一千多年前苏东坡乌台诗案后流落黄州的那个夜晚：“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毋庸置疑，郁达夫是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才子，同时又是文坛上一位命运坎坷的大师。从起初表现青年的苦闷开始，逐渐扩大到反映劳动人民的不幸。他的创作风格和他的人生境界在一起升华着。是以，“他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也是一个跟随时代一道前进的作家”无疑成了文学史对他恰如其分的中肯评介。
郁达夫“变”亦“没变”。尽管郁达夫的生活经历和创作道路比较曲折，然而他注重“一己体验”的自叙传色彩和主观浪漫抒情的创作个性，却始终鲜明地保留在他的大部分小说中，即使《春风沉醉的晚上》这部大家公认的，连作者自已也认为“多少也带一点社会主义的色彩”的描写工人阶级的作品，仍然以抒情的笔调，细腻地描绘了男女主人公复杂而微妙的情感世界和心理变化。所以，小说创作是在浪漫主义主基调中汲取现实主义手法的成功探索，又一次鲜活地刻画了以生的烦恼为特征的“零余者”形象。
评论一部文学作品不等于解剖尸体，剥茧抽丝就可以无限接近真理。关于《春风沉醉的晚上》折射出来的郁达夫小说创作风格探究注定是一个悖论，也许“散文化小说”更倾向于郁达夫的创作风格界定。所以，无论岁月如何流转，风格怎样多变，他的诗人气质作为人生的底色始终是没有褪色的。在艺术上，他始终侧重自我表现，带有浓重的主观色彩。他的小说和散文，既有表现对旧社会的抗争与愤激的直抒胸臆，也有坦率的自我暴露、病态的心理描写、悒郁感伤的心灵倾诉，形成感情意味浓厚的浪漫主义倾向。
最后，仿若觉着，读郁达夫的作品，分不清是庄生化蝶还是蝶化庄生，语言到头来都是障碍，一句“沉醉”就可以诠释内心的五味杂陈吧。就如同这人间四月天，枯坐在五老峰下、鄱阳湖畔的一角陋室，信笔涂鸦，沉醉春风吹彻的晚上。
▌2021年4月14日 ，庐山海会，春风沉醉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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