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少年柏拉图式的梦

即使是你最心爱的人,心中都会有一片你无法到达的森林。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在大学有段时间,疯狂地痴迷日本文学,看川端康成,看夏目漱石,看芥川龙之介,还看号称世界第一部长篇小说、女作家紫式部呕心沥血泣成的《源氏物语》,当然还有火得一塌糊涂的诺贝尔文学奖“候补选手”村上春树。迄今为止,村上是我最喜欢的日本作家之一。

看日本文学是羞怯的,看村上更是羞怯中的羞怯。上学的时候,历史学得太好,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痛恨深入骨髓,却偏偏对日本文学情有独钟,就如同宅男迷恋日本的苍老师一样无可救药。怀疑日本文学如同日本爱情动作片,是日本帝国主义对外文化侵略的毒草。所以,自始至终,对日本文学的态度是“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用“艺术家是有国界的,但是艺术是无国界的”来安慰自己。

看村上的另外一个羞怯之处在于看出了自己的浅薄。因为看得懂的似乎只有《挪威的森林》(以下简称《挪》)。诸如《且听风吟》《海边的卡夫卡》《奇鸟行状录》,虽然入手了,但大多因为艰涩难懂,是以望而生畏,看了几页就将之束之高阁。这种感觉就像喜欢反复读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而看不懂《浮士德》,又如同沉迷卢梭的《忏悔录》而拒绝《社会契约论》。这样的嘴脸让我回想到中学时代数学课上偷看小说的噩梦——不计后果地迁就原始无意识,躲在温和的舒适圈,在驾轻就熟的低级趣味里无限沉沦。

《挪》对于真正的村上春树迷或者真正的读书人来说真的没什么值得大说特说的,因为它不过是一本所谓的恋爱小说或者是青春文学。但它无疑是村上最有名的小说,也是其作品中最容易看懂和写实的一部,没有像其他作品充斥着卡夫卡式的隐喻和现代主义离奇的情节。毋庸置疑,它的底色是沉郁又激越的,充斥着抑郁成疾的自杀欲和孤独苦闷的无力感,宛如一部绝望的青春血泪史。用中国家长的视角来看,这是一部不健康的青春小说,或许它会唆使叛逆期的孩子走上绝路。虽然《挪》比不上《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影响力,让一代又一代少年穿着蓝色燕尾服和黄色背心群体自杀,但木村、直子、初美之死肯定会让《挪》判上“少年推荐读物”的死刑。所以,我把这部小说定义为“少年柏拉图式的梦”推荐给三十多岁、即将迈入中年大叔行列的同龄人看。学校在读的青少年就免了吧,我负不起教坏小朋友的责任。

把《挪》定义为“少年柏拉图式的梦”,我的理由是充分的。这可以从村上的创作动机说起。一方面,他想从以往的略微晦涩的写作模式和手法来一个“正面突破”(这方面是公认的,我就不在此赘述);另一方面,是追忆似水年华。也就是说,《挪》是村上在写作手法上改弦更张和怀有青春危机感的必然产物。关于后者这一点,从村上写作它的时间可见一斑。书中开头第一章第一句“三十七岁的我坐在波音747客机上”交代了故事主人公“我”的年纪。这个故事在1986年村上第一次旅居国外创作而成,以追忆的笔调讲述了渡边彻十八岁到二十几岁的人生历程。

无疑,作者村上动笔写《挪》的时间也是1986年,当时村上也是三十七岁(1949年出生),这不是简单的巧合。如此,也并不是说它是“自传体小说”或者“半自传体小说”,只能证明这是一个即将迈入中年的大叔对少年时代的一次深情回眸和感性凝望。诚如村上所坦白的:“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我眼看就四十了,想趁自己三十年代还拖着青春记忆尾巴的时候写一部类似青春小说的东西。”记得村上后来接受电视采访时表示“要写一部让全国少男少女流干红泪的小说”。而《挪》开头第一章借主人公之口再次提起:“……记忆到底一步步离我远去了。我忘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死抓住这些已经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

上文提及,《挪》不属于自传体小说或者半自传体小说,也许有人会觉得我武断。关于这一点的争议村上本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方面,村上在《挪》后记里说“具有极重的个人性质”,且一再强调“现实主义”;另一方面,他再三表白主人公渡边与他本人无关,同时又不否认多少有相似之处。其实,凭直觉我是相信村上的。因为《挪》本身是中年大叔的“集体无意识”,是一场“柏拉图式的华丽自慰。”这个梦每个人都会有,不过是有些人埋葬在心底,有些人诉诸在笔端。

例如,对美的向往。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渡边扮演的角色是“隔壁老王”的翻版。他爱慕的是最好哥们儿木月的女朋友直子,性质与贪恋“美丽的小姨子”一样邪恶。初美,也是他的另一个好哥们儿永泽的女朋友,娴静端庄的女神形象,渡边也对她有过淡淡的非分之想。直子和初美先后香消玉殒、幻灭人间,最后剩下果敢独立、热气腾腾的绿子,因为她始终对渡边不离不弃,最接近终身伴侣的模样。张爱玲的《红玫瑰和白玫瑰》表达的便是这样一个暧昧的主题:“也许每一个男子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所以,不直视人心或者潜意识的人是当不成优秀小说家的。

例如,对死的追求。“还不如死了算了!”这句话成为很多人的口头禅,当真让他去死恐怕又成了贪生怕死之徒。而写小说让人去死是不要付出代价的——死就死了吧,无非是多流一点红泪。而从弗洛伊德心理学分析,人是有“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的。“生的本能”好理解,“死的本能”就是日本女歌手中岛美嘉在《我曾经也想过一了百了》中道尽了:“旧单车渐渐生锈,漆黑灯塔,被废弃的港口,一个人站在清冷的街头,想出发却不知往哪走。”而真正的想一了百了,最无法控制的恐怕是抑郁症患者了,如同《挪》中玲子所形容的那样“脑子里有根弦,砰地一声断了。”从病理学上讲,抑郁症是脑子缺少调节情绪的机制,情绪长时间无法控制的低落,身体也不受大脑的指挥,唯有“一死了之”;从心理学上讲,仿若前路一片黑暗,出现幻听,看到的都是绝望的色彩,相信一切结束就解脱了。对于抑郁症患者甚至因此自杀者,作为健全和半健全人的我们,要始终抱有同理性和同情心,他们也是无辜的。

例如,对丑的放纵。对于现代文明社会价值观来说,有些东西是丑陋无比的。比如《挪》里面渡边看成人片以及与永泽一起不间断相约不同的女孩子上床。如果人没有被法律和道德所驯化,这些应该被看做是稀松平常的,就像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在没偷吃禁果之前那样觉得无所谓。又比如,封建时代男子“妻妾成群”,在当时一夫多妻制的文化背景下应该觉得是理所当然,女人就算因此争风吃醋也不会大打出手,官方社会也不会口诛笔伐、横加干预。而现代,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妻妾成群明面上都是行不通的。而对于丑的放纵,在没有成本的情况下,在小说家的想象里也会如脱缰的野马,任其驰骋了。所谓的圣人,无非是现代文明社会驯化以后的社会人,大多犯的错无非是“精神出轨”和“思想开个小差”罢了。

例如,对废的沉沦。“不要试图同情自己。”这是书中永泽对渡边的告诫,渡边听在了心里也付出了行动。我将之视为这部书最有哲理的一句话。每当渡边要在无边的黑暗沉沦的时候,他都要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上紧发条”。而周末两天,渡边是“不用上紧发条的”,一旦过了这个时候,又开始振作重新“上紧发条”,周而复始。我佩服渡边的勇气,因为人自暴自弃是有瘾的,不用和命运作任何抵抗,躺平就好了,混吃等死,油腻中年,最后终了,万般皆空。多少人都是如此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等到一切成了定局,就用“时运不济”和“怀才不遇”给懦弱的人生开脱,感觉全世界都欠自己的,顾影自怜,呜呼哀哉。

在书中,渡边是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我亦如是。读《挪》没有让我读到过多的黑暗面,反而是精神的向上之力。渡边三十七岁能够安然在波音737上淡然地回首往事让我懂得:永远不屈服、不沉沦,方能做一场“少年柏拉图式的梦”。不然,你在凝望着深渊,深渊也会凝望着你,也就没资格在这里说“追忆似水年华”了。

如此观之,《挪》无疑是一部现象级的“青春小说”。据我所知,村上是没有类似自杀的倾向,也没有妻妾成群的绯闻,更没有一蹶不振的不良记录。所以,“自传体小说”或者“半自传体小说”从何谈起?都说,当作家是有瘾的。例如,酷酷的武侠小说家,快意恩仇,看到不爽的角色就一剑封喉;例如,深情的言情小说家,缠绵悱恻,死了都要爱;例如,高明的侦探小说家,故弄玄虚,声称真相只有一个;还有近年来火了的“剧本杀”,其烧脑的剧情和悬疑的推理深受年轻人的喜爱……如果,人人要为此付出现实世界的成本,一定会忙不迭地撇清关系,无非是来一句“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这样推断下来,《挪》不正是一场彻头彻尾“少年柏拉图式的梦”吗?而且是一场华丽的春梦。只是,我们没有这样的才华和心力把一场春梦写成一部畅销千万且流芳百世的小说罢了。小人物命运如我辈,如此而已。

▌2021年9月12日 ,庐山温泉,秋风吹彻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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