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三世纪,亚历山大帝征服了小亚细亚、叙利亚、埃及、巴比伦、波斯、萨马尔干、大夏和旁遮普。在阿富汗的深山、药杀水的河畔和印度河支流上,希腊文明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落地生根,亚力山大帝更是以联姻的方式和当地蛮族努力融合。然而在御宇12年后,他的希腊帝国还是随着他的崩逝而开始四分五裂,被其马其顿雇佣军中的三个将军瓜分为欧洲部分、非洲部分和亚洲部分,原先的文明融合开始被弃如敝履。这个时代,表现为混乱而无秩序,被称为希腊化时期,军人政治,哲学家们不再能够表达对政治的关切,刀剑比思辨更干脆利落地左右着政治的走向,而希腊自治城邦时期的一人兼任数学家、行政家、医学家和哲学家的通识之才也终不再现,取而代之的是专才,因着军人的需要,在某一方面提供才能。公元前三世纪,个人伦理变成了具有头等意义的东西,哲学不再是引导着少数一些大无畏的真理追求者们前进的火炬,更像是跟随着生存斗争的后面在收拾病弱与伤残的一辆救护车。在希腊化时期,哲学共有四大主要派别,即犬儒学派、怀疑派、伊壁鸠鲁派和斯多葛派。
犬儒学派
犬儒学派的创始人是狄奥根尼,师承安提斯泰尼。安提斯泰尼是苏格拉底的弟子,比柏拉图年长20岁,在学院里混迹贵族子弟、寂寂无闻。也许是老师苏格拉底之死给了他某种触动,他突然转向结交工人,信仰“返于自然”,主张不要政府、不要私有财产、不要婚姻、不要确定的宗教,鄙弃奢侈和一切感官的快乐,主张“我宁可疯狂也不愿意欢乐”。狄奥根尼则把安提斯泰尼“返于自然”的主张发挥到极致,他拒绝接受一切习俗,像印度托钵僧一样行乞生活,在亚历山大帝拜访他并询问他需要什么恩赐时,他说:“只要你别挡住我的太阳光”,因为他决心像狗一样地生活下去,因此被称为“犬儒”。他追求德行,追求从欲望之下解放出来的道德自由,只要对于幸运所赐的财货无动于衷,便可以从恐惧下解放出来。他更像中国的老子、法国的卢梭、俄国的托尔斯泰,而且更彻底,认为普罗米休斯将技术带给人类才造成生活的复杂与矫揉造作,就应该公正地受到惩罚。自亚里士多德后,哲学家们或多或少有种避世倾向,即世界是不好的,让我们独善其身、遗世独立吧,去争取主观的财富即德行。在军人政治或专制政权下,哲学家们关于“怎样能另一个国家更好”这样充满政治关切的思考终于偃旗息鼓。犬儒学派的道德洁癖除了是对现世罪恶的强有力抗议之外,在其他方面则没有一点进步的意义。哲学沦为避世的工具而不再是济世的良方。犬儒学派并不拒绝世俗的好东西,只是对其漠不关心,不以之喜亦不以之悲。犬儒学派的最好的东西被斯多葛派吸收,比之犬儒学派,斯多葛派是更加圆通的哲学。
斯多葛学派
斯多葛学派创始人是芝诺,生活于公元前三世纪。芝诺是唯物主义者,但在晚期柏拉图主义逐渐渗入而驱逐了唯物主义在学派里面的影响。伦理学在这个学派里受到极端强调,芝诺说哲学就像一个果树园,逻辑学是墙,物理学是树,而伦理学则是果实;或者就像一颗蛋,逻辑学是蛋壳,物理学是蛋白,而伦理学是蛋黄。它强调德行是唯一的善,除此以外,健康、幸福、财产这些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德行在于意志,所以人生中一切好的和坏的东西都取决于自己,把自己从世俗的欲望之中解脱出来,就可获得完全的自由。世俗的愿望得以流行,都是由于虚假的判断缘故。在斯多葛派的道德观里有着某种冷酷,如果德行是唯一的善,就没有理由要反对残酷与不正义,因为这恰恰能为受难者提供锻炼德行的最好机会。
斯多葛派的冷酷还体现在他们对待爱的看法,他们把爱看成是一种责任和原则,而不是先把爱看成一种感情。所以虽然斯多葛派也宣称博爱,但这种爱是缺乏温度的,不是推己及人,也不是爱邻如己,而仅仅是出于他们的道德律。但斯多葛派有一个重要观点即“天赋人权”-人生而平等,大家都是“神”的孩子,这是优于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或其他城邦制下哲学家的某些思想的。这种说法被后来的基督教所接受,从而女人、奴隶这些备受不平等欺凌的弱者更视其为救世的学说和信仰。斯多葛派很多观点都影响了基督教,比如我们应当爱我们的敌人,比如把人类视为一体的信仰,比如爱人类、追随神。
伊壁鸠鲁派
创始人伊壁鸠鲁,生活在公元前三世纪中期,与芝诺同时代。他曾师从德谟克利特的弟子脑昔芬尼,因而伊壁鸠鲁的成熟的哲学里面比任何其他派别哲学更有德谟克利特的影子。伊壁鸠鲁的哲学主要是想获得恬静,认为快乐就是善。“快乐就是有福的生活的开端与归宿”,“如果抽掉了嗜好的快乐,抽掉了爱情的快乐以及听觉与视觉的快乐,我就不知道我还怎么能够想象善”,“一切善的根源都是口腹的快乐,哪怕是智慧与文化也必须推源于此”,所以心灵的快乐就是对肉体快乐的观赏,比起身体的快乐,我们更能够控制心灵的快乐。德行除非是指“追求快乐时的审慎权衡”,否则就是一个空洞的名字。例如,正义就在于你的行为不致于害怕引起别人的愤恨。
但实际上伊壁鸠鲁并不是享乐主义的提倡者,而且恰恰相反,他更可能是极俭主义者。他的生活极其简朴,面包加水就足以满足了,如果再有一点奶酪就是快乐的了。他主张的是一种静态的快乐,包括饮食有节,包括审慎,最大的善就是审慎。他理解的哲学是一种刻意追求幸福生活的实践的体系,只需要常识,不需要逻辑、数学或任何精细的训练。其实他还鼓励人们从公告生活的尔虞我诈中摆脱出来,只有默默无闻才可能内心平静且无因嫉妒而招惹的敌人。伊壁鸠鲁视友谊为最可靠的快乐,因此他的一个弟子去世后遗留下三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他一直倾力照顾,在自己弥留之际还写信给其他弟子托孤。
伊壁鸠鲁也是个唯物者,主张灵魂随身体而消灭,宗教于他不是一种安慰,而是恐怖的来源。因为怕死人们才寄希望于死后的世界也就是宗教,而伊壁鸠鲁虽然信仰神的存在,但认为神是不干预人类世界的,所以就不要害怕死后会在阴间受苦。死灭也能解除精神苦痛,是安息。在他所处的那个劳苦倦极的时代,这种想法不足为奇,困苦下,生无可恋就是这个意思。
伊壁鸠鲁严禁他的弟子们在他的学说上添枝加叶,或有所演进发展,因此在他的那个世纪也许这种奉为是一种福音,可以有助于软弱的人们解脱心灵的苦厄,但是新秩序正在建立,而且怕死的本能也是根深蒂固的,因此很快普通的人们还是逃到基督教的福音里面,而哲学家们逃到新柏拉图主义里面。但这种学说还是延续了600年之久才逐渐萎缩。
怀疑主义
怀疑主义成为一种学派是从皮浪提倡开始的。皮浪应该是个军人,参加过亚历山大帝的远征队伍。怀疑主义本身就像是解忧剂,它说:为什么要忧虑未来呢?未来不可捉摸,不妨享受目前。怀疑主义作为哲学,可以说是武断的怀疑,因为它会说:“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可能有人知道”,然而作为对比,科学家会说:“我以为它是如此,但是我不能确定”,有知识好奇心的人会说:“我不知道它是怎样的,但是我希望我能弄明白”。所以怀疑主义的弱点就是他们武断地肯定了知识的不可能性,而这种武断并不令人信服。所以皮浪的弟子蒂孟进一步使他们的观点看起来比较易于接受:“蜜是甜的,我绝不肯定;蜜看来是甜的,我完全承认。”在怀疑主义看来没有绝对确实可靠的,高度或然是他们能认可的最高境界,尽管永远不可能有理由感受到确实的可靠性,但是以或然性作为实践和行动的指导也是合理的,近代大多数哲学家对这种观点是同意的。在公元前235年蒂孟死后,这种怀疑主义学说经过改造后却被代表柏拉图传统的学园接受过来。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宣称自己一无所知,而且他撰写的许多篇对话最后都没有任何定论,其实就是要使读者处于一种怀疑状态。因此怀疑主义学派嫁接到柏拉图学园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大约两百年之久,学园的风尚都是怀疑主义式的。
怀疑主义除了锻炼出口齿机伶和对真理漠不关心外,别无建树,它提不出任何积极的东西,普通大众们无法从这种怀疑主义里面得到身心的虔诚和信仰的皈依。所以自文艺复兴以后,怀疑主义被科学上的热诚信仰所代替,但在文艺复兴之前的更早些时期,古代世界没有能够回答怀疑主义的论证,因而东方的宗教开始入侵大众们的头脑,占据他们的心灵,基督教成为中世纪的信仰支柱。
希腊化时期哲学派别林立,好像中国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虽然派别之间思想相异,但比之中世纪基督教一统天下之后从此任何不同声音都被判为异端学说的黑暗时期,还是非常值得肯定的。对于我们寻常百姓来说,生活在大一统思想里面难免会思想僵化,灵魂也是不自由的,但活着却很容易,因为不易胡思乱想。不过,究竟人生难得,若想不负此生托付,还是宁愿此世间思想百花齐放,我等凡人就如同小蜜蜂,在最喜欢的那朵花前,拈花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