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琐记》陈丹青
- 人但凡新做一件事,多少总有点郑重而憨傻。
- 我久已变得事事无所谓,弄得很犬儒——虽不知这心态是否便是算犬儒——真实的缘故,或许是北京与纽约种种无从分享的经验成功地将我分裂,其间连接,是每岁穿越太平洋的长途飞行,进出国门,似有所感,又其实平静得全无心肝,只顾拖着行李走。
- 人到了美术馆会好看起来——有闲阶级,闲出种种视觉效果;文人雅士,则个个精于打扮,欧洲人气质尤佳;天然好看的是波希米亚型穷艺术家或大学生,衣履随便,青春洋溢,站在画幅或雕像前,静下来了,目光格外纯良:我所谓的好看就是这意思。
- 奢侈观确乎可以是好多种。一位北方来的名作家即曾对我叹道:奢侈啊!我现在都不敢坐下来读小说:花好几百租着房子,你他妈得赶紧出去把钱挣回来!
- 毕加索曾说,去一趟枫丹白露森林,他就得了绿色消化不良症。在意大利,天天消化不良:文化、历史、艺术,加上大白天抢皮包。
- 人世有公道吗?似乎也只剩时间仿佛有所公道,而美术馆所收藏的多少可以说就是时间,以及时间的意义(假如时间真有意义的话)。
- 想得到吗,画廊是十二分寂寞的场所,我所游荡过的纽约画廊差不多总是空无一人。
- 生态就是这样:道旁垂柳和崖岸松柏不是相互喜欢彼此承认的关系。
- 在世纪末,我发现自己宁可不是个艺术家,庞大如火车站的艺术博览会几乎要摧毁我对艺术的最后信念。我梦想是个敦煌洞中的奴隶兼画工,如今谁都尊称他们是艺术家;我也宁可如少年时在山沟里为新嫁娘的木箱木床画上龙凤呈祥,为死者的骨灰盒画上松柏常青,然后在红白喜事的宴会上分得一副碗筷,听乡亲口口声声称我是大画家。
- 不记得是在张爱玲的哪篇小说里,我读到这么一句妙语:“女人都是同行。”“相嫉”二字虽然去掉了,女同胞读到,想必心领神会。其实男同志嫉起来,也是酸楚难熬。
- 语言不同多少也是障碍吧,可是在同胞同行中每当言不及义不知所云的场合,我已学会顾左右而言他。
- 美国同行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便是质直而宁静的友谊。中国的成年人的交往,即便艺术家,也是一套精致的“人际关系”,夹缠着利益、谋算,阴晴不定。艺术本是无事之事,而在不少分明世故而习练潇洒的中国同行面前,不知起于何时,我竟会觉得开口谈论艺术怕是一件迂腐浅薄到近乎羞耻的事。
- 我不是美国人,不像他们从小知道为自己的权利同任何势力争。
- 索拉的丈夫阿巴斯任教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常来纽约。
- 讯息不等于眼界,然而足够搅扰众人的心思。
- 当雷诺阿说“等我买得起牛排,我的牙已经掉光”时,年历已翻到20世纪了。
- 夭折的天才自有艺术生命的早期、中期和晚期,同年龄顺序无关。有的花只盛开一天,一小时。有些真理只显示给一个人。凡·高自己知道的。
- 毕加索有自己的说法:“我在十几岁时就能画得像个古代大师,但我花了一辈子学习怎样像孩子那样画画。”
- 奥斯卡颁奖大典最近几年添了一项内容:将年内去世的电影名流(演员、剧作者、制片、导演)生前作品片段,辑录集锦现场播映,名曰“怀念”。在连绵起伏的配乐中,亡者名姓连串而过,这时,盛会的喜庆气氛倒也不至于乐极生悲,却陡然伤感起来。
- 鬼。看老电影里的男男女女都像是活见鬼。费里尼说得客气一点,他说,人走进电影院是为做梦。
- 在过去十数年收看的实况转播中,我现在记得三位受奖的大牌人物:索菲娅·罗兰、黑泽明、费里尼,还记得他们的得奖感言。索菲亚著名的大嘴用西西里口音英语说:我一生的体会,天才?你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黑泽明像个老实勤恳的公司总裁,请翻译告诉大家:我觉得我还不太了解电影。费里尼!在音乐发作、掌声雷动中施然出台,他谁也不看,晃着手指朝台下某排座位中的他的妻子叫道:别哭,别哭!我跟你说过,别哭!当然哭了,随即破涕而笑。费里尼的妻就是个性格演员,不作表情也表情。
- 50年代冷战肇端,美国进入全面清查清洗左翼人士的“麦卡锡时代”。可怜好莱坞年轻演艺家当年实在是奉左倾为时尚而加入共产党,结果纷纷被打入黑名单遭到整肃,重者自杀、疯狂,轻者失业、酗酒、沦落。
- 西谚谓:“我们原谅,但不忘记!”我也这才领教西方人执拗的集体记忆。
- 上次台上给台下出难题,这回是台下不给台上脸面,然而都在颁奖大典当场“发难”。(晓评:2022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的黑人掌掴事件也是让人猝不及防。)
- 古人即便用“白话文”也写得清通洗练,不像当今中国的不少小说,动辄千言不知所云。
- 我的一天过去了,就像我度过的无数天日子,平常,无事。少年时看鲁迅日记,常见到某日“无事”二字,我就想:喔!鲁迅居然“无事”。
- 读到过郑胜天先生的一句话,大意是说,诚实,是艺术家最低、最起码的品质。这是大实话。最低?最起码?是的。(晓评:不仅仅艺术家,所有人都一样,诚实应该是第一位的,尤其是新闻媒体,可悲的是,目下国内的主流新闻媒体普遍不说人话。)
- 我一直对电视和杂志里的广告相当感兴趣:那种谎言和虚伪。(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