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看赫尔曼·黑塞的生平履历和创作情况,你很难确定这篇在于他难得轻松的名为《拉第德》的中篇小说写于何时。你可以认为他写在《荒原狼》之前,并且将理由归结为:在他的前期,他是积极的,他是乐观的,对人生有着明艳的阳光照在阿尔卑斯山上那样绮丽的理解和认知。你也可以认为他写在《荒原狼》之后,而可供解释的根据则是:当窥破不能摆脱时代影响的生命的底蕴之后,当觉得在以一种诞妄的叙事方式加上沉沉的暗灰色调促成了浓厚的紧张和压抑之感之后,留下的最大困惑将是如何使人生之路继续进行下去这一严重问题,那么,对于不能痛苦地结束的状态,可能就得换一种眼光和姿态来对待了,毕竟,一个作家不能将希望扫除净尽。
而即便是这么一篇貌似愉悦的作品,它的主题仍然是严肃而深刻的,是值得品味的,尤其在今天这种时代背景之下——优秀的作品,都具备这种特质。它并不会随着它诞生的那个时代的变迁而成为一纸空文,相反,唯其提出的问题是人性共通的问题,唯其有意无意地探讨了最为本质的问题,故而它就成为永远的问题而引领我们去关注,去思索。
“人们往往何等地过高评价了大学学习和科学工作,而一个人的真正价值与考试以及学府生活间的关联又是何等地少。”抱着这种认识的年青的阿弗莱·拉第德在其他同学沿着考试这条“抬升”自己的路继续前行的时候,在一位公证人的办公室当上了学徒。于是,过上了一般年青人走入工作后再也常见不过的生活:白天属于必要的管教,业余则练习抽烟,街道游荡,与人喝酒,在迁就他人的同时享受孤独,与之相伴的则是爱情愿望的增长……。
如果仅仅如此,那么,黑塞就不是墨塞了,因为这样的年青几乎是大部分男性的年青。而睿智如黑塞者,则给这种年青赋予了一种艺术的色彩,唯其如此,这种年青才因其特殊性而具备了普遍性。意即:所有的年青都带着不同的艺术性,你可以爱好诗歌,可以爱好音乐,即使你一点儿爱好也没有,年青人的身上仍然或多或少拥有艺术的气质和影响——他们还没有被生活将整个身心拉到那个需要转动的磨上,总有一部分是悬浮的,是升腾的,是朦胧的。而这种艺术性到底赐予每个人以什么,则是不同的;而这种不同,则直接决定这个人走向何方。——那时有许多可能,而就是因为那点泛着迷幻色彩的东西,引诱自己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这成为许多人在走过一程之后必然降临的看法。
艺术气息在拉第德身上具体表现为,他“追求美的事物和荣誉”,既爱好并且善于唱歌、吹口哨、朗诵、舞蹈、弹琴,又写诗。纵然由于后来他的“观众”转向其他爱好而忽略了他导致他“慢慢地从他原来的宝座上掉落到默默无闻的暗角里”,但我们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艺术对他影响的消失,它就化作潜流汩汩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影响着他的气质和行事。同时,举凡钟爱高雅的艺术者,身上都有一种羞怯——面对坚硬的生活带点柔弱的羞怯。所有这些,就决定他在恋爱的时候将姑娘忽然的生气当作是一种了不起的事情。
认识那个他所钟情的名叫玛尔塔的姑娘纯属偶然。有一天,他去理须,而为他服务的,正巧是他以前的同学克劳勃。在他和克劳勃一起去看其未婚妻的时候,他结识了她的姐姐,并且在“含糊不清的爱的饥渴中”爱上了她。随着两人关系的推进,玛尔塔以一个再也正常不过的扮演如此角色的女孩的心理,希望拉第德更成熟一些,希望他作出一定的努力之后才赐予他无上的幸福。而拉第德则由于羞怯的性格,开始怀疑他是否真正得到了她的爱。于是,内心多了许多的疑虑,继而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当有一天,他用他毫不费力就学到的娴熟的理发手艺鼓起勇气为玛尔塔盘发辫的时候,玛尔塔因为还不习惯这种亲近的方式,冷淡地拒绝了他,感到无限羞愧的他,开始多出了诸多敏感的心思,想着等待将自己干过的蠢事忘记干净之后再登门。
过了一段时间,当要举行盛大的射击节的时候,他想邀请玛尔塔姐妹一起参加,而初涉爱河的玛尔塔因他久不登门而觉得感情上受到了伤害,想着教训一下他,就拒绝了。气愤和苦恼之下的拉第德在无比沮丧和思念中等到了射击节的到来。孤独和郁闷中,他参加了一个公园的聚会,并极快地和一个骗人钱财的女子芬妮确定了恋爱关系。芬妮通过极尽所能的表演,不但赢得了这个青年的心,而且为了进一步发展关系,他冲动之下偷窃了公正人的一笔不小的款项——这是芬妮前一晚欺骗的成果。芬妮是个骗子,他是在第二天拿上钱准备给她的时候既羞愧又愤怒地发现的。
经过冷静的思索,他决定承认错误,把钱还给它的主人。当他做完这项工作之后,他得到了原谅,可也失去了工作。而公证人也客观地告诉这个学徒,他不适合目前所从事的工作。毫无疑问,一个人的人生到了转折的紧要关头。
结局来得很快,也令人欣喜,玛尔塔对过去的严厉后悔了,接受了他的爱情。同时,他真正地爱上了理发,在父亲的帮助下购买了一个铺面,开始了新的生活。
显而易见,黑塞通过这篇小说,还是在于说明“年青人犯了错,上帝都可以原谅”这一道理。然而,我们更想进一步追问的是:为什么会犯错?为什么会得到原谅?
什么是年青?理智地来看,它不仅指年龄,更应该指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处世态度,一种行为习惯,一种生存状态。我们完全可以说,那个芬妮已经不年青了,即使她很美丽。只因为她虽然才二十出头,却已经深谙欺骗之道,懂得利用他人的幼稚和善良了。而拉第德则是真的年青:他还没有被生活教化成一个老练、世故、精明的人,他的心里始终保留着大片的净土,他的胆怯和羞涩可以说是这个年龄最可贵的品质:唯其胆怯,做事才有底线,对规则、道德才有敬畏感;唯其羞涩,才懂得反思自己,而不是一味地迁怒于他人,更不会将过错归罪于社会和环境。这样的人,我们会说,他将来可能会具备各种人生经验,比如提防那些不怀好意靠近自己的人。但我们同样也可以说,哪怕那快净土随着琐碎而艰难的生活日渐缩减,它还是会顽强地保留下来。这是由一个人的天性决定的。所以,每每接触到类似的故事,或周围真实的人,都会想起季羡林的一段话。其大意是,他走过许多的国家,看到过许多的人,发现一个真谛,有些人天生就是坏人,有些人天生就是好人。这是一个没有任何理论概括、逻辑推理的、哲学思辨的结论,它之所以令人信服,就是依据所见事实就是这样的。而根据黑塞这篇小说,我们同样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一个天性中蕴含着胆怯和羞涩的人,他绝对会是一个好人。
那么,胆怯和羞涩就一定好得完美吗?显然不是的。对于社会和他人,可能是这样的。但对于自己,却未必如此。像拉第德一样,我们中间有多少人是由于此种性质的年青而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啊!比如爱情。拉第德爱上了玛尔塔,但他不懂姑娘的心理,更不理解玛尔塔为什么要生气。玛尔塔的作法有问题吗?对于一个恋爱中的女子,没有丝毫问题。可拉第德却将其理解为真正的拒绝了。由于胆怯和羞涩,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再见玛尔塔,纵然他思念如渴。一种生活的事实就是,多少人都因为这而永远地“不登门”了,多少人都再加上那点年少的自尊而真的擦肩而过了,多少人都怀抱那份炽旺的思念而遗憾终生了。拉第德最后的幸运,并不是所有的人的幸运。所以,有人总结出来的追求女孩子的经验就是三条:第一条,脸皮要厚;第二条,脸皮要厚;第三条,脸皮要厚。这样,很多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总是会苦涩地笑上一下,然后喟叹:当时脸皮太薄了,如果……。先不说这样的懊悔有没有用,可怜的真实是,哪怕回到过去,脸皮也还是厚不起来。所以,唯心一点说,命运伴随着与生俱来的天性就已经确定了。机会远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
当然,作者却不是这样认为的。故而,我们称这篇小说为“一种年青的乐观表达”。表现在恰恰是拉第德的犯错,在让他失去了一份工作的同时,也让他开始认清自己,从而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因此,就这篇小说而言,它是在反映年青人的弱点,是在考察艺术气质对于一个人的影响,但重点却仍然是,你到底想过怎样的一种生活,怎样的生活才是适合你的,包括工作。那就是遵从自己的兴趣,满足自己的天性。而我们则会遗憾地想:我们的年青是极不理智的年青,哪怕跌倒过,却仍然重蹈覆辙;我们的选择,真的就是没有回头路的选择,尤其在现代社会。
“原来在这样受人尊敬的家庭里也出现过失足,犯罪者最后还是有所成就,现在也被看成正派人,他的相片也能放在清白无瑕的人们的相片中间了。”就在公证人的家里,拉第德看到一张照片后,想到了这一问题。而我们知道,有些“失足”,有些“犯罪”,只是对你自己而言的,代价也只能由你付出,痛苦也只能由你承受。于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于是“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