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四川蒲江时,曾经到过附近的西来古镇。在那个镇上有一个有名的建筑,叫文峰塔。那座建于清代的塔,身呈六棱,飞檐走角,很有特色。然而,令我最为感慨的,还是塔身下面的那个炉灶。它的功用极为特殊:在以往,生活在那儿的人们,如果有写过字的纸要销毁,必须就烧在那个炉膛里,所以,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惜字宫”。联系那个塔上的由官神主宰的报功堂,无论你怎么看,那个不起眼的炉灶都别有一种神圣的意味。
与那个惜字宫相关的,还有一个传说。说是就在西来镇畔的临溪河边,住着一个青年。这个青年自小喜欢书法,故而时常练字。然而,他的习惯却不好,写的字片随手乱扔。结果,他就遭到了报应——双目失明了。直到他梦中听到一个老人的训诫,开始敬惜字纸,或冒寒风,或浴酷暑,把四处的字片捡到文峰塔焚烧,结果感动了神灵,眼睛又复明了。中国类似的故事很多,就渗透在民间的角角落落,它最显明的功能,就是通过鲜明的因果报应来劝告、警戒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乡民,最终起到教化人心的作用。相信这个故事,在过去一定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强烈的威慑力。那个炉灶里至今留存的浓浓黑迹,就说明它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发挥着它的功能。
焚烧字纸,也是人的功德之一,做得实在了,也是可以感动天听的。这种观念,在过去不仅流行于我所看到的那个古镇,也流播于全国,是几乎所有国民的自觉意识。就连在旷远荒僻的我的河西走廊的家乡,我的那些已经去世的先辈也同样持有相似的警示。而且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们不会操持任何理由,任何道理,那种意识仿佛就渗透在他们的血液里,如果看到对字纸的不敬畏,就自然而然地生发出相应的教训来。
白纸虽然珍贵,但却没有那么受重视,重视的对象,是写了字的纸。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毫无疑问,对自己写了字的纸和对别人写了字的纸的珍视,其本源与对书籍的敬重是相通的。考查对书籍敬重的原因,这个问题也就得到解决了。
关于此,《颜氏家训》中略有涉及:“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济阳江禄,读书未竟,虽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齐,然后得起,故无损败,人不厌其求假焉。或有狼藉几案,分散部帙,多为童幼婢妾之所点污,风雨虫鼠之所毁伤,实为累德。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敬对之;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
颜之推这段话值得注意,因为它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颜氏家训》的地位很高:“古今家训,以此为祖”(王三聘言),“六朝颜之推家法最正,相传最远”(袁衷言)。随着它的流布,随着后人对它的借鉴模仿,其中的观点可以说是深入人心,包括这里对书籍的态度。
颜之推首先站在借书的角度上来看待如何对待书籍的问题。他认为,借了别人的书,要备加爱护,这样,人才愿意把书继续借给你。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这个提法,被包含在“士大夫的百行”之中。也就是说,如果不爱惜借来的书,这个人的品行就有问题;如果书被污损了,那就是“累德”,那个人的德行也就等于被污损了。由这样的高度可见古人对待书籍的态度了。借了的书是这样,那么,属于自己的书呢?颜之推用自己来说明问题:他每次读到圣人的书,都会非常恭敬严肃,原因在于那些书页上写着《五经》的内容,并且还有先贤的姓名。他的这番流露,才是最为重要的。
为什么爱惜书,不在于爱惜书本身;为什么珍视字,不在于字本身。爱书爱字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由字组成的书,承载了“贤达”的教诲,蕴藏了“贤达”的智慧,昭示了“贤达”的精神,而所有这些,都起到了塑造一个民族灵魂的作用;而那些“贤达”的姓名,则成为火炬,成为高峰,成为大海,在被神圣化之后成为后世人们尊奉膜拜的对象。对待书籍和文字的轻慢,意味着对所有这些孳乳了我们、养育了我们的文化的亵渎。
什么是字?字的本义,就是妇女在屋子里生育孩子。用它来指称文字,含义可谓深远:它意味着传承,意味着延续,意味着生命,意味着哺育。字的诞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乃至于有了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的传说。字,在古代拥有着一定的神圣感和神秘性。唯其如此,我们这个极为重视传统的民族才对文字有了一种深浓的敬畏之感。而再加上后来先贤用它来负载自己的思想,随着他们思想的流播和渗透,人们对文字的敬重也就与对思想和先贤的敬重紧密契合了。
当然,古代和今天不同,古代重视文字还有一些重要的原因在于:古代书籍极少,少而又少的东西,自然要珍惜;古代人们文化水平普遍不高,读书人的地位显得特别突出,读书人是如何成为读书人的?那自然是读由字组成的书才实现的,对读书人的尊重,也就引发对书籍的尊重;读书与世俗追求的功名利禄的联系,是众人皆知的,文字组成的书籍,是凭借,是依靠,是载体,这无形中也提升了它的地位。
综合来看,文字,在古代中国人的心目中,有着其无可替代、无与伦比的神圣地位。字,留在心里是一回事,写出来,就象征着一种宣告,一种昭示,一种表白,是极为郑重的事情,于是,就有了“说话为凭,留字为证”的传统。敬惜字纸,敬惜的,最终还是文字背后承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