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山隐隐。千里云峰千里恨。淮水悠悠。万顷烟波万顷愁。
山长水远。遮断行为东望眼。恨旧愁新。有泪无言对晚春。
这首词牌为《减字木兰花》的词,就题写在泗州一间旅馆的墙壁上。作者没有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个年轻女子,所以,在后世的宋词选辑中,在这首词的下面,都标着三个令人伤感的字眼——“淮上女”。
这是一个身份模糊而命运多舛的女子。能填词而且填得这么高明,将自身的遭际与内心的忧愁表达得曲折动人,含蓄深沉,可见有着一定的文化修养。至少受过相当的教育或者有着不错的出身。越是这样的女子,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就越显得脆弱,越显得楚楚可怜。
她到底有着怎样的生世,已经是无从得知了。但她的遭遇却伴着这首词留了下来。金宣宗兴定末年,有四个都尉南征南宋。那时的南宋更是积弱积贫,不要说是收复失地,就是连偏安一隅的有限的国土也时常受到北方的侵扰而形不成有效的抵抗。这种情况下,遭殃最深重的,自然是两国分界的淮水一带的百姓。这个女子就不幸生活在淮上,被南侵的军士劫掠北归。应该是行到泗州暂时休息在旅馆,前途莫测,生死难卜,对未来充满了深深的忧虑。情不可堪,就信笔写下了这首词。
回望淮山,它上面笼罩的云雾就像自己浓重的忧愁;回望淮水,烟波化作无尽的怅恨。离故园越来越远了,脚步被迫向北不断地移动,每次回首看自己的来处,都被绵延的山峦遮断,再也难以亲近那方熟悉的家国了。满怀都是悲愁,可自己却没有任务力量左右自己的命运,只有面向暮春,无言滴泪了。
很显然,一旦沦落到被军士劫掠的地步,那自己的前途就是非常渺茫的了。结局倘若好一些,成为军士的妻室;稍差一些,被军士卖给一家良人。这样至少能平安地活上去。然而,如果遭到强暴被遗弃呢?如果被卖入青楼呢?如果半路生病被害死呢?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往往这样有着艺术气质的女子,她性情身体柔弱的同时,想象力会变得非常发达,自从落入这种境地,她一定是不断地想象着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而其中没有一种是她能够接受的,但现实却又逼迫着她去直面。她如何不痛苦呢?
她的将词写在墙壁上,只是一种个人情怀的抒发,文学的功能之一就是这样,把自己的悲伤、自己的忧愁写出来,并不会对自己的未来有任何助益,说不定这样一做,更增添自己的忧患。但人在痛苦到极点的时候,总会有一种下意识的倾诉欲望,或者还寄希望于博得人的同情,从此,它就作为一个见证,静默于这天地之间,堆积成一番没有答案的悲怨。
在那样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时代,妇女遭受掳掠的事情应该是比比皆是。大多数妇女要么由于情势所迫,要么由于文化水平,都难以将个人遭际表达出来。只有这些有着一定文学修养的女子,借助于这万一的机会,将她的悲酸、愁苦、无奈、愤懑用当时最为流行、也是她们最为熟悉的形式表现出来。以往,她们应该是用这样的形式表达过对生活的渴望的,表达过对理想的憧憬的,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用自己的艳丽的才能来表述如此沉重而悲苦的心事。正因为到了生之极恶的境地,所以,受到摧残的心灵有了如泣血般的倾吐,也便显得格外动人。
像淮上女这样的女子,还有一些。其中有一个姓刘的,也有一首吐露个人身世的词传下来。不过,那已经到南宋末年蒙古南侵的时候了。
之所以知道她姓刘,只因为她在词后书写了“雁峰刘氏”四个字。至于她的经历,大概是这样的:宋末丁丑年,有劫掠路过的军士,挟带着一个妇人。在经过长兴一个叫“和平”的酒店时,妇人题写了这首词。根据情况判断,应该是那个军士去喝酒了,妇人趁他不注意,将这首词写在了墙面上。
“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况乎乱离。奈恶因缘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为妾为妻。父母公姑,弟兄姨妹,流落不知东与西。心中事,把家书写下,分付伊谁?
越人北向燕支,回首望、雁峰天一涯。奈翠鬟云软,笠儿怎戴;柳腰春细,马迅难骑。缺月疏桐,淡烟衰草,对此如何不泪垂。君知否?我生于何处,死亦魂归。”
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子。遭逢堪怜。她已嫁于他人,有丈夫,有公婆。但在这场战乱中,不但她被掳,就是父母兄弟、丈夫公婆,还有其他亲人,都流落到不知何方了。哪怕她想把自己的心事写出来寄给家人,也不知道寄向哪里,寄给谁。她自小在柔山软水之间长大,梳的是髻鬟,长的是纤腰。可如今呢?却被擒捉,被迫戴着北方的毡笠,被迫骑着奔驰的马匹。这是她此前从来没有料到过的。于是,她感叹,生不逢时,遇到了如此的灾难;于是,她悲楚,看到“缺月疏桐,淡烟衰草”,激起的,是她深深的忧愁。“你知道我生长在哪里吗?我就是死了,我的灵魂也会回归到那儿去的。”家人的离散为一痛,遭遇劫掠为一痛,前途渺茫、生死难卜为一痛,心事无处诉说、无人可以求助为一痛,一路颠簸、不堪忍受为一痛,回望旧乡、想到死亡为一痛。各种痛苦让她一次尝遍,看不到一点微茫的亮色。难怪见到这首词的人,都在替她伤心了。完全可以说,越是生活在与她接近的时代,这首词越能引起人们的共鸣。因为那样的离乱都是大家司空见惯的,因为谁也保不定不会有这么一天,因为一个妇人的身上折射出来的,是整个世道、整个家国的现实。
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记载了一件事。岳州徐君宝的妻子,被元兵掳掠到了杭州。从岳州到杭州,一路上几千里,那个俘获她的人一直想侵犯她。徐君宝的妻子很聪明,每次都用计策得以保全。因为她长得非常漂亮,那个军人也就暂时收敛了粗暴的性子,没有杀了她。有一天,军人压抑不住自己的欲望,非常恼火,要将她强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徐君宝的妻子自知无法脱身,她对军人说:“你等我先向上天祷告,然后再做你的妻子也不迟,你用不着因为这事而发怒。”军人高兴地答应了她。于是,徐君宝的妻子就严妆焚香,跪在那儿默默地祈祷。最后向着南方哭泣一阵,在墙壁上写下了一首词牌为《满庭芳》的词,投到大池中自杀了。
徐妻的遗作是这样的: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日。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相比前面的淮上女和刘氏,徐君宝的妻子显得见识不凡。她不但感叹自己的身世,而且想到了国家江山。她深深地意识到,她的个人命运,是与国家的飘摇、江山的沦落紧密相连的。她被掳到了杭州,看到的是杭州的绮丽繁华,看到的是宋朝的遗风仍在,看到的是满城的秀门朱户,但现在怎么样了呢?它们都被笼罩在北方异族的铁蹄践踏的烟尘之中。蒙古兵来的气势凶猛,南宋国都一旦沦陷,哪怕风景依旧,也是“风卷落花愁”。宋朝太平盛世二百余年,但在这种情势之下,所有的豪杰之士都被一扫而空。如此河山,靠谁回挽呢?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她一个弱女子,身不由己地被掠到此处。她知道,梦想中的破镜重圆是不可能实现了,与丈夫是永远没办法相见了。她唯一感到幸运的是,她没有被挟到北方,还留在南方。她死后,她的灵魂还会穿越千里,回到她的故乡,岳阳楼所在的岳州去。
读这样的词,往往让人生出深深的同情和爱怜。这些富有才情的女子,在异族的威势之下,显得楚楚可怜,如雨打梨花;显得柔弱不堪,如风吹柳絮。她们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在那样鼓角铮鸣的时代能得以保全生命,家人团聚,夫妻相伴。但现实却将她们带到了战争的狂风暴雨之中,从此,有的殉节而死,有的漂泊而逝,烟云靉叇之中,朗月静照之时,仿佛仍能听到她们的哀怨的哭声。
但像这样的词作,读着读着,你除了悲悯和感怀,还会有一种别样的情绪浮泛上来,是什么呢?梳理一下,似乎是一种内在的敬仰,一种无比的尊重,感受久了,竟有不下于读稼轩词、放翁诗的感佩。
应该说到得她们这种地步,生命是到了极度悲凉的境地,心情是到了极度惨痛的程度。在这一刻,一般人,在感叹命运不济的同时,生出来的,当是强烈的怨愤。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在你读这样的词作的时候,你却感受不到这一点,或者说感受得不是特别深切。她们的情感,就寄托在迷乱凄凉的景物上,就流露在深沉委婉的抒发中。没有仰首向天的呼号,没有以头抢地的愤恨。哪怕遇到如此惨况,她们还是懂得节制。一方面是作为那个时代的妇女长期以来形成的节制,一方面是传统文化在她们身上形成的节制。这种下意识的节制,就注定了她们的表达深挚婉曲,百转千回,带着深深的温柔敦厚的文化修养的印记。哪怕是生死未卜、家人离散的遭遇,也让她们时刻保持着一种有着传统涵养的尊严。如此一想,你仿佛觉得,她们在被掳掠后,还会利用一切的机会来打扮得整齐一点,遭到呵斥和殴打还会努力地挺起窈窕的身子,在料知自己的命运之后,不会哀求,不会乞怜。那份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骨气,就隐在她们的血液里。
她们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大背景下,不要说是自己,就是家国也遭遇沦陷。在她们的命运发生转折的这一刻,她们想到的,是个人的悲苦,是家人的不在,是虏敌的凶狠,甚至想到了死后灵魂步月的还归,但就是没有想到去埋怨君王的荒淫,埋怨将士的无能,埋怨国家的衰弱。你可以说这是她们的地位决定的,但你如果仔细想,好像又不是这样。她们就没有埋怨的意识!在她们的心目中,江山是如此美丽,国家是如此美好,之所以沦落到这种地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异族的入侵。这是一种蒙昧,但蒙昧中却包含着深深的认同归依之感。她们认同这份文化,归依这片家国。这是一种深沉的爱,这种爱,就表现在淮上女的东望中,刘氏的回首中,徐君宝妻的瞻望岳阳楼中。这种爱是朴素的,因为那就是她们生活过的地方,那儿留下了许多她们美好的回忆,那儿就是她们的故园;但这种爱分明又是崇高的,因为那儿有着她们热爱的文化气韵,有着她们寄寓诗情画意的山山水水,有着塑造了她们骨骼的村落街巷。
这样的女子,有修养,有气节,有柔情,有刚强,我们不论对传统文化中妇女这一部分如何不认同,这一点,却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尤其在宋亡以前,这一性格在中华女子的身上表现得特别强烈。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宋朝最后一个皇帝被大臣背着蹈海自杀之后,紧跟着众多人也跟着跳海,以至海面上飘满了尸体。那中间,一定有着不少的妇女。
当年靖康之变,宋徽宗被掠北向的时候,写下过伤心欲绝的词句;宋亡之后宫人被掳到北方,像有才华的宫人王清惠这样的,也写过怀念故国的词句。这些无名的女子的词作就与他们的作品汇在一起,表现了离乱之中极深的哀痛,成为史册不载而却让历史拥有巨大分量的一部分。无论什么时候,这样的精神,将始终成为供人仰望的风景。它,不应该成为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