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王阳明(14)——让心有一个使力的地方

国破家亡之后,张岱隐居到了剡溪山中。那时的他形容落拓,披头散发,就像一个野人。精神上的极度痛苦是一个方面,物质生活的匮乏又是另一个方面。就在那时,他屡屡想着效仿他的至交好友祁彪佳自杀了事,甚至还提前作了自挽诗。但有一件事情支撑着他活了下来,那就是记录明代三百年史事的《石匮书》。虽然用心书写多年,但这部著作还是没有完成,他虽然没有司马迁那样“垂空文以自见”的念头,但这个耗费了他半生心血的工程怎么也不能让其半途而废。
就在这种“饥饿之余,好弄笔墨”的挨饿与著述生涯中,他还将五十年来的往事遥思,“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絮絮地记录下来,而这番如同痴人说梦的回忆,却又让他升上一缕淡淡的喜悦。
于是,我们今天还能看到承载着厚重史事的《石匮书》和交织着悲喜心结的《陶庵梦忆》。
张岱对王阳明的心学是颇有心得的,但他暗自惭愧地说,哪怕他觉得人生是一场大梦,仍然没有抛弃“名根”一点,也就是产生好名这一思想的根性。
是的,王阳明所说的割除所有的包括“好名”的“私欲”是极为艰难的,即便智慧如张岱者,在那样艰难困苦、朝不保夕、痛不欲生的生活境况中仍然未能彻底除去,相反,随着精神上的无尽折磨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的浓烈的自嘲中,分明也有着一份深沉的人之为人的悲哀。
那么,那些日子里,属于张岱的“闲思杂虑”便足够多了。过往的,眼前的;浮华的,黯淡的;欣悦的,惆怅的;厚实的,浅薄的……,纷至沓来,杂然而至,控制了他的整个心胸,在让他翻然自喜的同时也让他泣下沾襟。
这就是许多人喜欢张岱的地方,他始终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始终有着他自己所说的“痴”的一面。他爱好广泛,诗意盎然,名士风流,才华横溢,所有这些天赋异禀和后天技能就造成他极为复杂的性格特点,外界的变化就随时随地地投影到他的心里,掀起巨潮狂澜,而他还会主动地纵身扑上去,他又如何能做到“我心不动”呢?
就这个意义而言,王阳明的学说在某种程度上对于许多仰慕他、敬奉他的人而言,就只能是一种理想,一种“虽不能至,而心乡往之”的理想。那么,面对这个难以企及的理想,我们如何对待呢?

就张岱而言,有意无意地,他将自己的破碎不堪的心交给了一项工作,一份事业。他本来是想放弃生命的,因为有了那份寄托,他便苟延残喘了下来;而换一个角度来看,因为心有了使力的方向,却又恰恰减轻了痛苦,或者说让痛苦发生了转移,或者说让痛苦有了它的价值。
这就是今天的我们应该注意的地方。我们做不到王阳明所说的“寂然不动”,“廓然大会”,随之我们便免不了“闲思杂虑”,但我们可以将这“闲思杂虑”集中于一处,一个方向,一个原点,让那散乱的有所聚敛,让那纷扰的有所集合,让那歧岔的有所收束。
比如,你爱好书法,你练习书法,在那个过程中,你所有的心思都在那支笔上,那张纸上,那个帖上,那个字上。那时的你,便成为超然于外物的存在。那些或幸福或悲伤的往事不会在那时浮上你的心头,那些让你向往或担惧的未来不会提前来打扰你,就是刚刚发生过的让你哪怕狂躁不已、压抑不已的事情,也在这时离你远去。你的心,就凝聚在书法上。如果摆脱了这种你刻意营造的氛围,你可能还是会陷入纷乱之中,但至少现在不是。在这一过程中,你可能会为书法的进步而欣喜,但这都是次要的,就与张岱的《石匮书》和《陶庵梦忆》能够留传后世一样,重要的是,你让你的心宁静了下来,你暂时地抛却了那些浮泛的兴奋或悲伤,在那一刻,你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自我。而许多人说,练习书法是会修养心性的,这个心性,就是通过安静、凝定和专注得来的,它是一个结果,有了这个结果,你会变得越来越镇定,越来越坦然,这种品质随时随机地在处理其他事务的时候条件反射似地体现出来,就是你的修养。
曾听到一位同事说:“我只有打羽毛球的时候是快乐的。”我知道他来自家庭的痛苦,来自工作的痛苦。这些痛苦让他这个敏感的人无时不陷于忧虑、焦灼、伤感、懊悔之中,长期地陷入这样的情绪,显然是不好的。而在打羽毛球的时候,他是心无旁骛地做这项运动的,除了打球本身,他不会去考虑任何事情,最为关键的,应该就是他的心凝聚这一个点上。如果离开了这项运动,那些让他忧伤不堪的琐事又会纷纷扰扰地落在他的肩上,注入他的心里。
其实,练习书法与打羽毛球在这个意义上都是一样的。我们来看佛教,它有着许多的修炼方法,这些方法有一个共同之处,就在于将一切念头抛弃。比如,敲钟,当你心怀杂念时,那钟声势必是紊乱的;比如转动念珠口诵“阿弥陀佛”,当你思绪纷乱时,你念珠也转不匀,佛号也诵不诚。唯有你将自己彻底放空,就将心思凝结在那个动作上,你才能达到需要的效果。这是敲钟吗?这是念经吗?说到底,这都是修心的手段。

我们今天,许多人可能忘记了,其实,人活着,最主要的,大概就是随时随地能够让这颗心宁静下来。如果拿古希腊哲学家的说法就是:不是为了追求快乐,而是为了摆脱痛苦。而许多的痛苦,其实都来自无序。是心的无序,导致了痛苦;又是痛苦,导致了心的无序。而这里提出的使心有一个使力的方向,也就是能够专注地做一件自己能够驾驭的事情,就是为了让心灵恢复它的秩序。
“人活着总要有个主题,使你魂梦系之。”这个“主题”往往就从钟情的事情上反映出来。有这个主题和没这个主题,那不但是两种人生,更是两种心情。搞得不好,会使人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主题,是需要人确立的,有时,也往往是迫于无奈而寻找的。
曾经参加过一次读书活动,记忆极为深刻。清晰地记得那是元旦,正是河西走廊最为寥落也最为冷冽的时候,坐着车前往酒泉的路上,真是满天皆白,一片荒寂。哪怕待在温暖的车里,仍能看到寒冷而强劲的风就刮着雪霰从远处掠过,使人惕然心凉。
但那次活动却显得异常温暖,异常热烈。从酒泉各县区来的四五百位老师欢聚一堂,畅谈读书,显得其乐融融。中间大多是小学女老师,厚厚的棉衣将她们裹得密不透风,许多人倘若走到大街上,那是与农妇没有什么两样的。有一些年届半百的女老师,长年生活在苦寒之地,形容憔悴,面色灰黄,相比实际年龄为老。但在聆听讲座、探讨读书的过程中,却极为专心,不但认真地做笔记,急切地提问题,而且在这一过程中,眼睛都发出明艳的光来。
那是一次民间读书会组织的交流活动,之所以放在元旦,就在于大家都有时间。中间,我与好几个老师进行了交流,其中这个女老师的话听得我感怀不已。

她说她的儿子已经上大学到外地了,公公婆婆、父亲母亲年纪已大了,需要她的操心,由于精力不济,学校给她安排的工作也比较少,但她却在近年忽然感觉到极度的空虚和厌倦,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支撑,感觉一切都没意思,从而陷入极度的焦虑和郁闷之中。脾气很大,性格很躁,常常说出一些让她后悔不已的话来。甚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而白天又无精打采。她求助于中医,没什么作用;她拿着手机不放,结果越看越焦躁。她深深地感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在接触到读书会的成员时,经过她们劝告就加入了进来——她专心地读了一段时间的书,发现整个精神状态好多了,听说那次要搞活动,她就参加了。
要知道,她是冒着严寒和同伴从阿克塞坐车过来的,阿克塞到酒泉市区要四五百公里,到了酒泉,住宿、吃饭还有会费,都需要她们自己掏钱。天寒如水,风雪载途,然而就为了这个读书活动,她们毅然决然地来了。就我所见,与她的情况相似的,不在少数。
为什么要读书?在于她们,就是为了找一个寄托,就是为了找一份安慰,说到底,就是为了让心有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从而从人生的困境中摆脱出来。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陷入一种空前的焦躁之中,时刻得不到安宁。随之,生活的诗意便损失殆尽。最常见的补充方式,就是出外旅行。但怀着这么一颗心去欣赏风景,即便身临其境,也是走马观花:看不到一朵花绽放着怎样的微笑,看不到一缕风带着怎样的信息,想不到从那儿走过的人迈着怎样的步履,想不到生活在那里的人有着怎样的心态……,结果仍然出于躁动不安之中。再就是玩手机,最新调查发现,中国人平均每天看手机3小时,仅次于巴西,位居手机沉迷度全球第二。显然,如今的手机已不仅仅是手中的工具,俨然变成了身体的“器官”。结果看得眼花缭乱,精神衰疲,不但一无所得,而且心绪烦乱。只在于陷入那些碎片心也就不完整了。

相反,还有一个调查:什么样的人最幸福?上万个答案中,其中有四个令人印象深刻:吹着口哨欣赏自己刚完成的作品的艺术家;给婴儿洗澡的母亲;正在沙地上堆城堡的孩子;劳累了几小时终于救活了一个病人的大夫。作品一定会有人欣赏吗?婴儿就一定茁壮吗?城堡就一定牢固吗?病人就一定感恩吗?真的,成果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你的专心,随之是你的专心洋溢着你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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