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静默如谜
作者:[波]维斯拉瓦. 辛波斯卡
译者:陈黎/张芬龄
我们通晓地球到星辰的广袤空间,
却在地面到头骨之间迷失了方向。
Szymborska
最近一段时间非常忙,忙忙碌碌一整天之后最开心的时刻莫过于来读辛波斯卡的诗,它们是最好的奖励,像是辛劳之后的小甜点,酷暑之中的绿豆汤,平淡重复日子中某个抬头瞬间瞥见窗外高远的蓝天白云时的悸动。每一首诗都值得认真品读,仔细回味,一遍又一遍在脑海和唇齿间享用,甚至舍不得一口气读完。蝉鸣的夏日,黄昏的鸟鸣之中,悠闲地慢慢享用,一点点细细密密地读完,依旧感到意犹未尽。
她的诗非常可爱,意象通常取材于日常生活,灵感亦来源于生活中随时可见的场景,没有高渺虚空,亦没有远人千里,是如此亲切,又是如此动人,每一首诗都恰如其分地落在日常生活中被感受到却又被忽略掉,或是无法精准把握的那一缕情绪。借由灵动跳跃的言辞,重新拨动那一根沉寂的心弦,弦音轻颤,仿佛又回到生命中某个熟悉的场景,忆起那时的天空、人、树木、气味和温度,经由诗歌里的词句,将彼时模糊混沌的情绪沥出,再度回味,重新保存。
读到的时候,我久违地感受到诗歌带来的灵魂战栗:那些被我粗枝大叶忽略掉的细节,如同开闸的水龙头般流走的生活,都被诗人以极敏锐的观感轻盈地捕捉,将那些细小的碎片置于语言的显微镜下,将之放大,描摹,重新呈现出来。
比如,参观过无数的博物馆,站在玻璃展柜前与悠远的古物对峙之时,心中流过无数的思绪,关于过去,关于未来,猜想过物件持有人曾经的状态,人已经不复存在,但是一些他没曾想过会流传千古的物件却留了下来。向往永恒的人类终究是易朽的,然而无知无觉的物件却比人类更向着永恒迈进。
《博物馆》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
有结婚戒指,然爱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一万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我还很喜欢一首诗《失物招领处的谈话》。它让我回忆起生活偶尔体验到的异质的疏离感。那种感觉不常出现,又时常一闪而过,被我抛诸脑后。
但是它确确实实的存在过,是某个怀疑世界是虚妄的夜晚,但我翻身又睡了过去;是散步时某个瞬间突然对一切都感觉极为陌生,虽然这条路这个社区这个公园我已经来过无数次;是做田野的时候不断辗转,在晨起拉开窗帘的时候,突然不记得这里是哪座城市,又处于什么季节。
那一刻疏离的感觉,叩问着“谁披了我的毛皮四处走动,谁住进了我的壳。”
《失物招领处的谈话》
我在北上途中遗失了几个女神,
在西行途中遗失了一些男神。
有几颗星已永远失去光芒,无影无踪。
有一两座岛屿被我丢失在海上。
我甚至不确知我把爪遗落在何处,
谁披了我的毛皮四处走动,谁住进了我的壳。
当我爬上陆地时,我的兄弟姐妹都死了,
只有我体内的一根小骨头陪我欢度纪念日。
我已跳出我的皮,挥霍脊椎和腿,
一次又一次地告别我的感官。
我的第三只眼早已看不见这一切,
我耸动肩上的分枝,我的鳍抽身而退。
遗失了,不见了,散落到四面八方。
我对自己颇感诧异,身上的东西竟然所剩无几:
一个暂且归属人类的单一个体,
昨天遗忘在市区电车上的不过是一把雨伞。
还有广受欢迎的《巨大的数目》,是在熙攘人群中感到不合群的时刻,是站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里不知所措,茫然到恐慌的一瞬间,是被裹挟在宏大叙事当中自己那一点属于个体的私心杂念,又或是在读书的某个瞬间与亡故经年的人与事产生了巨大的共鸣。那些渺小的,不合时宜的,属于私人个体的一切,是属于我的,却时常消隐在巨大的数目之下。
《巨大的数目》
我的梦——即使它们未能如其当有的拥有众多人口。
它们拥有的孤寂多过群众和喧闹。
有时亡故多时的朋友前来造访片刻。
一只孤伶伶的手转动门把。
回声的分馆满布空旷的屋里。
我跑下门阶进入一座宁静,
无主,已然时代错误的山谷。
我体内为何仍存有此一空间——
我不知道。
我也非常喜欢与自然相关的诗,更棒的是,这样的诗,辛波斯卡写了不少,石头,植物,动物,还有沙。跳脱出人类的视角,麻雀真的叫麻雀吗?也许它们也给自己族类起了别致的名字。人类在猫咪那里会不会也有其他的称谓,是按照外表来称呼:比如,无毛的两脚兽;还是气味呢,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生物,我经常换花露水的话,校园里的猫猫又会怎么看待我呢?换个不属于人类的目光重新看待世界,世界又变得十分新奇有趣。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并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他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皱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作|者|介|绍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年7月2日一2012年2月1日),波兰女作家,同时也是位杰出的翻译家,将许多优秀的法国诗歌翻译成波兰语,并于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其诗作被称为“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她是第三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的女诗人,第四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
【Author from Eastern Europe】
END
枯木逢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