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笔记原作者：海无边
七月，《少将滋干之母》
这个月看的是谷崎润一郎的《少将滋干之母》，译者是林水福，我最喜欢的作者配上我最喜欢的翻译——林水福翻译的谷崎润一郎和远藤周作马上就要被我看完了。买这本书的时候，是通过另一个朋友介绍了谷崎老变态写的另一本书（至今我也没记住名字）。那本书里讲了一个战国时代的故事，就好像是在看古代的戏剧话本一样。我以为那就是《少将》这本书。
在看之前，《少将滋干之母》的亮点据说和以往看过的谷崎的书都不一样，并没有《疯癫老人日记》里老头子让妙龄少女踩脸的生猛情节，也没有《细雪》那种红楼梦级别的时代语境。《少将》的卖点在于这是谷崎编写他的《新译源氏物语》时期写的书，通篇用的都是日本的古典小说手法——简单地对比来说，就有点像中国的评书话本——半考据、半引用，洋洋洒洒地说完整个故事。作为谷崎的忠实粉丝，我还没有见识过他的古典文学功底。
平时看书，我看的很多书都是「纯文学」类的书，这样的书多数都是需要大量的情节上的铺排，或者达成某种效果进行文字形式的叙事（而不是图像形式）。在看的时候我的心情大部分时候是既投入又平静的，有时候会因为情节紧张刺激，心跳加速，恨不得赶紧继续看下去，看之后发生了什么。但非常偶尔的时候，如果是在看一些我很喜欢的作家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大脑山洪爆发一样的感觉。就好像突然间剧情进入了高潮，在看似非常平常的场景下，我脑海里的某个仪表盘一下子就突破了极限，好像有重金属失真吉他的音墙出现在脑中，直接填满了这种文字的爆发。
之前看王小波的文章，他的有些「punchline」一样的段落就会这样，我自己在写文章的时候也尝试过营造这样的感觉，看谷崎润一郎的《少将滋干之母》的时候，我就再次感受到了这种感觉：第一次是看到了平中从抢屎，到试屎，最后竟然吃了起来……第二次是大纳言修炼不净观，儿子滋干趁着月色跟踪他到了腐烂的女尸旁。读到这两段的时候，我就感到头脑「嗡」的一下。剧情和描写之精彩，并没有让我感到紧张刺激、想要继续看下去接下来发生什么，反倒是希望先不要进行到后面的剧情 ，就先让这种无与伦比的愉悦瞬间持续下去，我要阅读得更加仔细，不舍得完成这一段剧情。甚至看完全书，我掩卷思考，回想起那两段在其他任何书中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剧情和写法，心中都浮现起一种……「做个文化人真是太好了，只有做读书的文化人，才能体会到这种神妙的可怕的文笔啊」的幸福感。
现在再想想，虽然是既硬核又回味无穷，但其实也是谷崎润一郎的正常发挥，这反而正是谷崎艺术的巅峰似地体现。相比阳痿老头被少女踩脸，这两段剧情虽然看上去污秽，但被通篇平安时代互传和歌、绝世美女的华丽和服烘托，再加上他说书一样侃侃而谈的轻松语调，写得像小心研磨出的上级面粉一样精细。
看完之后，我顺便随意地翻了翻接下来要看的葛兆光的《东京札记2020》，只看了头几篇和序。可能是还没有从谷崎的文章里出来的缘故，我开始不自觉地比较这两人，或者说是把自己和这两人对照。也许他们之所以能写出自己满意的东西，是因为掌握了十分艰深的学问：谷崎对和服、和歌、古典文学的研究，他不仅把小说写得不像小说，更能信手拈来一些只有十分专业人士才能写出来的通俗易懂的描写（他很有可能订阅了好多当时的和服杂志吧）；葛兆光之所以能随手几笔就能写出东京的「古意」，那也是因为⋯⋯他牛逼啊。这些人眼睛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但他们在用我们能懂的语言，叙述那个世界的风景。
就好像荒木吕飞彦真的是替身使者，然后画了一部我们凡人能看懂的、替身使者的漫画——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想到这个例子⋯⋯
《少将滋干之母》的剧情真的很简单，无非就是「抢老婆」（滋干之母被抢）和「思念母亲」（滋干思念母亲）两件事。但又和我看过的中国的评书话本很像，前因后果都要交代的清清楚楚，但又引人入胜，一点都不让人腻烦。小时候看过家里的一本评书《武松》，其中鲁智深那一禅杖从举起来到落下去，足足写了好几页。
但也有可能这只是恰巧让书呆子一样的我碰上了的缘故，这种特别的文学形式不是人人都看得下去。仔细想一下，梁羽生的天山系列中间就有好多本是样板戏一样的民族大义评书故事，他本人也说自己是出于对江湖艺人的热爱，故意写成这样的。那几本书我就几乎是看不下去的，如果不是为了把七剑下天山给连起来，我一定没法坚持。现在回想，我一直适应不了他会在自己的叙述里加上感叹号（比如《七剑下天山》里最后凌未风酝酿了一整本书的帅气登场），很可能就是来自说书的习惯。
《少将》整篇小说里随处可见的和歌，也不知道是历史上真的有，还是谷崎自己写的。翻译过来之后就变得非常白话，其中的含意应该是遗失了大部分。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段形容瀑布的：
滚落的瀑布上游
由于年代久远
似乎也老了并无黑发
虽然见过不少把长发比作瀑布的（比如《魔戒》里的伊奥温），但把瀑布比作白发（还是用「并无黑发」这种反写）真的是之前从未想到过的。
但整本书里那么多和歌，每一首都有自己的典故和出处，不能每一篇都是编的吧？就算是谷崎自己编的，能写出古代的意思，也是个本事。贾宝玉虽然经常会生造古书和典故，但每首诗词都是货真价实的好工笔。如果我能找到《少将滋干》的日文原版，拍下刚刚那句和歌记下来就好了。其实光是做这件事情，就已经有点和歌式的风雅了。
不知道林水福有没有考虑过翻译谷崎润一郎新译的《源氏物语》。不过如果是现代人翻译最初版本的《源氏物语》，应该也是翻译成现在的中文白话，而不是自寻烦恼地翻译成文言文吧。既然如此，与其糟蹋谷崎文笔中独特的精髓，不如就直接针对古代的《源氏物语》翻译成大白话了。
那我想看的话，岂不是只能去找谷崎润一郎写的日语原版了？
其实我觉得神保町一定有二手的，不知道接下来要看的那本《东京札记2020》里，葛兆光有没有去神保町买书。说到底，在此之前，日本古典文学我也只接触过《搞笑漫画日和》里的芭蕉桑和FGO里的紫式部，希望这本书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