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初上,人群熙熙攘攘。一个调皮的小孩举着冰糖葫芦从全聚德里跑出,一不留神跌倒在临别离的两人身前。
“我自然是会喜欢你一辈子的。”她察觉他没用更沉重的“爱”字。“喜欢”是轻佻的。
故余筠侧过脸横了尹渠一眼,不过她的内心终究是欢喜的,况且正给他从背后搂着。
“我住长江头,筠住长江尾。”他刻意强调那个筠字,是替换了她的名。按道理说该读“云”声,但她只觉得“君”声好听。
她心里有点不屑,佳人在前,却卖弄那穷酸文字。什么共饮长江水,难不成他忘了那句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况且住在同一个城,有什么见不到的。
不过这话倒是应验了。
余筠看窗外,从天上降了一道浓白色的大幕,迅速就将人世间罩起来了。这是浓重的大雾,但雾里紧张兮兮的是人:因为瘟疫来了。
她扶着窗缘向外看,不知所措也只好看着。
老妈子敲着碗,提示她来吃饭。
通信倒是没断,然而面是难见到。
她在封面典雅的笔记本里写道:“宁愿天天闹疫,以为你是因为疫情不来。”又划掉,仿佛这话玷污了这漂亮的本子。
心烦意乱,她对老妈子说:“我要出去。”
老妈子立刻警觉:“去不得!”
她只好在窗边翻张爱玲的《小团圆》。越看越气,将书掷在床上,骂道:“这算个什么团圆。”
气罢了,还是继续看,直到邵之雍的小康小姐彻底把她惹怒,于是书又无助地躺在地上。
老妈子再拦也拦不住女子的心。情势稍微好转一些,余筠撂下一句“我今天要出去”就走了。老妈子也知道情势好了些,明白没法再拦,只好放她走了。
商业街全都歇业,两人约在公园。公园也没有几个人,偶尔见几只水鸟飞起,一只大的带几只小一点的,但只小一点。
尹渠笑着对她说:“院子里还算安稳。外头封了,但不碍事,隔壁家常来打麻将。”
又终于想起她,抱歉地道:“可苦你了,一个人呆在家里。”
她笑了笑表示不碍事,继续听他说话。他开始谈起隔壁家的妹妹,眉宇间颇有几分得意之色。“竟不知道小北也爱听戏,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脸色一沉,因为她竟然不知尹渠爱听戏。是什么样的戏?
他察觉到了,笑道:“是这期间无聊,刚有的爱好。”
刚有的爱好,就和隔壁的妹妹一样的,余筠心想,只觉得无言可对。
她掏出本子,正色道:“我给你读一个我最近写的故事。”
他寻了个石凳坐下,笑吟吟地看向她。
“…..
过了山,便是河,河中心有一头老乌龟。
老乌龟问:“来者何人,欲为何事?”
薰重复了一遍。
老乌龟:“年轻人啊,此去千里。况他心岂可度?到头一场空,不如就此归去。”
薰:“你渡不渡我?再废话我要自己游了。”
老乌龟叹了口气,缓缓靠岸。
…..”
尹渠叹了口气:“写得好,只是这老乌龟也是混蛋,他人的事儿如何能渡。”
她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他寂然。
回了家依然可以有书信。他写道:“你过得那般孤单,还在你面前提我的快乐,对不起你。”
她不喜欢废话,随笔写了几个字在纸条上:“你与那小北,有过关系没有?”
他过了好久才写过信来,长长的,其中一句疑似是泪迹斑斑:“你非要让我不可控的感情把我变成混蛋一个吗。”
她又好气又好笑,颇有情书错投之感。原来有的人成了混蛋也是不由衷的。
过一年,终于寻得一个看的过眼的新的男人。
尧阳很年轻,比余筠还小些。站在一起,虽然很高,却明显像是她的弟弟一般。不过这不打紧,她觉得他是真心的,只是不确定自己。
约好了第二天见面,她前一天晚上提早休息。当天罕见地起了个早,更罕见的地去折腾了些脂粉玩意儿。
一出门她就怔住了。
街上是消毒水的味儿,穿着防护服的人看不见脸,和濛濛的雾组成了白色的幕布笼罩下来。一位防护服前来驱散人群,见到她,柔声劝导:“又闹疫了,快回去吧。”
像是老天亲自安排的戏,她是那可怜的提线木偶或是笔下的悲剧人物,以为自己自由,却逃不过这般安排。
余筠可能会喜欢幽默的老天爷,但绝不喜欢作弄人当幽默的。尽管倒也是幽默的一种。
这场戏演到尧阳离开的那天为止,恰到好处。
街头上幕布已经撤下,人群熙熙攘攘。一个调皮的小孩举着冰糖葫芦跑,一不留神跌倒在一家挂着烤鸭的店门口。她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全聚德”。
她心中一惊,醒转过来,竟是个梦。
还是清晨,雾蒙蒙的。她推开门,街上的禁制已经撤了,但人不够熙熙攘攘,也没有乱跑的小孩。
(完)
《小团圆》看完,悲从中来。结合张的生平,一下子明白了许多精妙的地方是来源于真实而震撼,并更加触动。很难想象她的经历和苦难,以至于骨子里如此悲凉。
文字有格局不同,无高下。可能有用处大小的区别,不过大抵都没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