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泽里菜已经老了,比上野老师离去时的年纪还要年长两倍。
里菜没有告诉来客她的名。这也不重要——来者不会在乎她是谁,只是为了悼念这对传奇的本因坊夫妇。
来客走后,在两位老师的墓前,里菜伫立许久。
让她感到罪恶的是,自己,一介逐渐步入晚年的妇人,此刻的脑海中翻涌而来的不是两位恩师——风华绝代的上野樱和望月薰。他们的面容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而有如月光的少女缓缓走来,朝正值青春的她笑了笑,说:“我会一直喜欢你,直到……”
里菜喃喃道:“直到你加冕棋圣,对吗。”
而你明明没有棋道的天赋。
上野家第一个空空如也的夏末,里菜正在摆棋,忽然听得门帘被拉开的声音。晓得是咲回来了,她刚把棋子收进盒中,棋盘上便出现了一本书。是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
“记得你提过爱看,就买来了。”咲略有点腼腆地笑。
随着双亲的逝世,一个月咲的零花钱大概也就够买这本书了吧。里菜刚开口说道“你啊,这小姑娘…”,却说不出了,因为眼前之人已经不能随便地这么称呼了。咲双手交叉在身后,就更显得贴身的旧衣物不合身了。
“诶?”见里菜不说话,咲疑心自己买错了,险些有些难过。听到里菜连忙说“喜欢,喜欢”,咲眨了眨眼睛:“喜欢我还是喜欢《春琴抄》?”
“第一个喜欢是书,第二个喜欢是你。”里菜在咲的脸上啄了一下,捧起书。咲就乖乖靠在她的身旁。
有如无数个这样的下午。窗外蝉鸣,榻榻米上半寐的咲枕着认真读书或是摆棋的里菜。不一样的是,今日的咲格外香。
咲并没有辜负名字的寓意。她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容貌,生的极白净,又有一双大眼睛。道场还在时——也许是因为咲喜欢百合花——大家都夸她生得如百合一样美丽,不如改名叫さゆり(小百合)
但今天,里菜觉察到,这个夸赞兴许还包括百合的香气。她试着闻了闻咲的头发,想要断定是洗发水用的过量,但却无法肯定。思索间,里菜已经让咲枕在了胸前,而咲的衣衫的有些凌乱。发现这姿势实在是有些过于亲昵,里菜别过红了的脸,重新将书翻开。梦中的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甜甜地睡着。
《春琴抄》看完已经是初秋,咲提出想看宝冢歌剧团的和物秀。
里菜知道她一直喜欢这些戏曲,然而自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能带她去看了。
“不行,太贵了。”这样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里菜思索了半天,说:“我学了唱给你听。”
这当然是句不现实的话,哪里能真的学?不过咲还是收获了一份惊喜。
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里菜从盒子里取出了一台最新款的收音机。这可是值钱的玩意儿。
“这样的话,就能听啦。”里菜揉了揉咲微圆的脸。后者拿起收音机的同时眼里掩饰不住雀跃。
“之前说了要学,今天就唱给你听,不过就一小段。”咲没想到这句玩笑话成了真,怔怔地抬起头,和里菜目光相交。只见里菜双颊微红,目光却很坚定。她有些紧张地开口:
“香りも甘く、馥郁と(香味甘甜,馥郁芬芳)
夢か現実か幻か(是梦,现实亦或是幻境)
あーここ 春の国 恋の国 (啊,春之国,恋之国)”
“里菜姐唱的真好听!”咲拍手道。
里菜其实还没唱完,被咲的喝彩打断,就嗔怒着用手去堵她的嘴。咲“啊呀”一声跌在里菜的怀中,里菜就抱住她,在耳边轻轻哼完了最后一句:
“夢も 夢こそ 誠なれ(梦啊,梦也就成真)”
“那,里菜姐的梦想是什么呢?”咲问。
里菜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现在这一日复一日的就非常好。
是棋道的修行?说这个估计自己都不信吧。那还能有什么呢,作为一个大和女性,多半不会出错的回答是组建家庭,相夫教子吧。可这不是答记者问,她不喜欢这个回答,何况是在咲的面前……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秋天要唱春天的曲子呢?”里菜反问道。
“里菜姐是不是想说,‘因为你就是我曲中的花儿呀’。我可不要上当。”咲眨了眨眼。
里菜被猜中了心思,有些挂不住脸面,使劲揉了揉咲弹性十足的脸蛋。里菜力气不大,咲也就任她揉,糯糯地说:“最喜欢里菜姐了。”
里菜放下了手,心中还在想咲之前的问题。听到这话,她下意识地问道:“哦,真的吗?到什么时候才会不喜欢呢?”
咲用心选了个最不可能的前提,因她下棋实在苦手,没继承父母的一点儿天赋:“我会一直喜欢你,直到……直到我拿棋圣!唔…”
话音刚落,里菜贴近脸,亲了亲咲。
是第一次点在嘴唇上,咲浑身一紧,闭上了双眼,但是没有躲。里菜双眼微睁,不过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面前流动的是月光。连吻的触感都符合,是微凉又柔软的。比蜻蜓点水深许多,但又没那么热烈,就这么柔柔地过了半晌。
“那我就安心地等着吧,等你拿棋圣再说。”里菜笑吟吟地打量咲通红的耳垂,觉得自己找到了些许梦想的形状。
直到藤泽本家来人,是一位人到中年的叔父。
“虽然你父亲不在了,但你终究还是藤泽家的女人,不能坏了名声。”中年人擦着光头上冒出的油汗,用教导的口气说着,“现在家里有人说你行为不端,提议停了给你的支出。你行为如何‘不端’我不关心,只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世家人直接说出这样的话,其实这已经是最后通牒。之前许多的信件和女性亲戚们的来访已经铺陈了许久了。
里菜什么都没说,嫌恶地把目光投向一边。
“你已经二十了,该赶紧嫁了。说得难听点,你父母给你留了多少钱,还够你花多久?要是家里不给你补了,你真指望靠那小姑娘过日子?况且,现在能得过且过,以后呢?”
里菜喝了口茶,说道:“不早了,叔父该走了。”
“哼,不是为你好?”中年男人冷哼一声,披上系不上扣子的西装,伴手礼没留下就走了。
里菜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离开,然后转身走进了咲的房间。
咲在隔壁窥听到了全文,一脸黯然。里菜见她神态,不忍开口,就对坐沉默着。那个中年男人有多惹人嫌,都撼动不了他出现的意义——那一层窗户纸终于还是不能再拖。
片刻,里菜咬了咬牙,还是率先打破了寂静:“咲,我们能不能……”她没有说下去。
咲没有对上她的目光,垂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里菜虽明知她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都是骗人的吗?”
咲不禁高声否认道:“不是”,又低声补充道:“但你要是愿意,当作小姑娘不懂事的胡话也好。”
里菜浑身打颤,不知是气愤还是悲伤:“为什么,为什么到这最后关头。”
咲没有再低头,噙着泪望向里菜。“我拒绝另一个女子还需要什么原因吗?”
里菜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一直知道咲早熟极了,毕竟她不会对真正的小妹妹产生情愫。但她还是没料到咲竟然如此成熟,比她更早舍弃了侥幸与幻想。
后来里菜嫁给了个家中介绍的男子,比她大许多,也是名门大家里的人。并没有那般痛苦,两人意外地合拍,相敬如宾。
一直到丈夫去世,里菜都觉得她还算是爱他,不过是忘不了咲。一个人总有心上的伤,她是这么认为的。不影响到生活的就算是痊愈,毕竟疤痕是消不掉的。
可随着丈夫离世久了,里菜发现她还是更怀念年少时吻过的一抹月光——那是不因为从身边的痕迹里消失而淡了的思念。
今天的来客先向她求证两位老师的往事,又请她领路到墓前。虽然来客意在上野樱夫妇,可她怎能不去想老师的女儿,她的上野咲。
来客走后,在两位老师的墓前,里菜伫立许久。此处也是她曾经年年和咲祭拜的地方。
改回姓藤泽的里菜不知道此刻的咲身在何方,不知道她有没有结婚,是否改姓,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在世。
“你没有做到,不管是棋圣,还是那随意的承诺。”她就这么对着咲说,“但你的确没骗我,我知道的。”
从山林中转过身,不远处的空地上开着几朵纯白的百合花。百合花的后面是东京夜夜不眠的霓虹。希望在这霓虹里走着的年轻女孩,拒绝另一个女孩时需要理由,里菜想。
看着在街头热吻的两个女孩,咲也几乎要羡慕她们。
“不过我们也真的爱过,这就够了。”咲心底里这么想着,已经牵着孙子离开了。
这是一篇文樱的番外,讲藤泽家的小孙女和上野夫妇遗孤的爱情故事。接受不了百合的出门左转不送。
*歌词来自2016【寶塚 花組】大劇場公演 和物秀《雪華抄》序曲部份《雪華抄-春の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