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早已模糊,只有那种暖烘烘的感觉还在乔一成的心里。就像晒完了太阳,太阳下了山,可是身上的暖还在。
>> 这个城市冬天严寒,夏天酷热,外地人无不怨声载道,可是本地人,却一味地忍耐,在忍耐中享受,平静得近乎安详。因此,他们的生活,无论幸福或是不幸,无不带着一点点悲壮的意味。这里的人似乎也无甚大志或是野心,不急不缓地得过且过地心安理得地活着。
>> 噩耗来的时候完全没有预兆,反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宁静使得不幸越发地猝不及防。
>> 初夏橙红色的落日挑在屋檐上,跟假的似的,好像伸手就能够到。
>> 长大了以后的乔一成常常想起这一个傍晚的落日。他还会想,那个时候,他年纪小,手也小,抓不住幸福。而不幸,却由命运交到你的掌心,不要都不行。
>> 长大以后的乔一成想,失母是刻骨剜心之痛,而挨饿则是肝肠寸断之苦,这痛这苦吃过了,什么都扛得住了。
>> 吃完了,乔一成才想起,这是头一回,他有好吃的,没有想到留一点给弟弟妹妹。头一回,乔一成自私了。他隐隐地觉得,自私有自私的快乐,所有的,都归了你一个人,饱满,富足,没有人跟你抢,没有人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你,那一种混合着罪恶感的满足,让乔一成有点愧,有点怕。
>> 他有这样自私的一个父亲,他只有学得比他更自私更无情才能生存下去。
>> 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私得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无所顾忌,那么厚颜无耻。
>> 摔跤不怕的,摔着摔着,你就长大了。
>> 一个男人一辈子,不管活得有多无赖,多自私,多没有人味儿,总会有某一天,或某一个时刻,像一个人,像一个父亲。
>> 这一年,这一个多事的夏季,幸福与痛苦,希望与绝望,明亮与黑暗,喧闹与死寂,笑声与泪水,纠缠交织,裹挟着齐唯民一家,也笼罩在乔一成的心头。如同一台戏,有一老生,抖一把长髯,叹一声:苦——啊。然后,待要细说时,却还是不——提——它——了。
>> 这一排三个小孩,从高到矮地排着,是一个并不完整的音阶,拙而朴的,老祖母唱的童谣一样。乔一成这一会儿觉得,兄弟啊姊妹啊,再烦心,哪里能躲得掉?
>> 人跟人,太近了固然不好,太远了,也不好。就像你看一幅画,太近了变形,太远了模糊,不远不近,才能看出明暗虚实来。
>> 好人家的孩子跟他们贫家小户的孩子,这个年纪里,原来都是一样的,刺猬似的,胆小却又时常立了满身的刺,却越发地暴露出他们的胆怯来。
>> 以后乔一成回忆起来,对居岸的那一种情怀,也许就始于她拉过他的手,把那橘子放入他的掌中的那一刻。他看见居岸飞跑起来时扬起的头发与衣角,她背着一个水壶,是鲜艳的蓝与红,在她跑起来时敲击着她的身侧。不知为什么乔一成觉得她似乎不是赶赴一场约会,好像是在赶赴一场告别。她没有跟他说,但他就是这样觉得。
>> 乔一成觉得他们俩好像两粒孤独的水滴,在各自的一方天地里滚动,或许会交汇,也或许不会。
>> 二强在那到处堆满了东西的车间里,呼吸着混合着铁锈味道的空气,觉得自己自在如小鱼,池塘小是小,然而有足够的养分,岸上还有风景,乔二强觉得自己找到了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地方。
>> 爱情在一天天的日子里聚沙成塔,却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姿态出现,砰地一家伙打在两个男娃头的脑袋瓜子上,叫他们且乐且晕。
>> 也许人在十来岁二十岁的时候,总归会起一点糊涂心思。那一点痛而痒的、蠢而真的心思,在一天一天的日子里,注定地,灰飞烟灭。
>> 人这几十年的日子里,事这样地多,谁能记挂着别人的家长里短一辈子呢?
>> 你要记得,笑是给人看的,哭咱要放在心里。
>> 二强想着,有一天,存上足够的钱,他就能跟师傅过上全新的日子。那全新的日子是什么样,是什么地方,二强的心里其实很糊涂。他从小想象力贫弱,那日子只是一团暖的五彩斑斓的光,在他的前方不远处,如果他一直一直地走过去,也许在明天,就可以走到。
>> 什么也不怕,大不了打回原形。我们的原形就是那样,再差也不会差哪儿去了。
>> 二十年,是很长很长的日子了,便是再好的日子,二十年,也很长了。
>> 那些小不如意,说穿了,不过鸡毛蒜皮,简直拿不到台面上来说,可是,就像是眼里的沙,小,没有危险,然而落进眼里就叫人不舒服,眼睛不舒服,有时候,就是天大的事似的。
>> 刀是越磨越快,感情是越磨越薄的。这世上,只有变数,才是永恒的东西。
>> 你要想永远地记住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远离她。
>> 一度他那么急于逃离的生活,在这一刻含情脉脉地包围着他,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条游回到旧日水域的鱼那样。他突然想,他的兄弟与妹妹们,究竟是不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 青春必得愚昧,爱,必得忧伤。
>> 开弓哪有回头的箭哪,人哪,走到哪步说哪步的话,不过是打回原形重新开始,怕也没用的。
>> 上帝原谅你,是因为你年轻。我原谅你,是因为你是我兄弟。
>> 笨笨的人讲起情话来,老实里头带了三分硬邦邦,可是听起来格外暖,熨斗似的从心上烫过。
>> 从此明白一个真理,所谓成熟,的确是与年龄有关系的,没到该熟的年龄就熟和到了该熟的年龄还不熟一样是变态,而非常态。
>> 人能糊涂快乐一辈子也算是福气。
>> 只要想,总会有时间。
>> 冬天的皂荚树落光了叶子,枝丫直戳向灰蓝色的天空,小楼墙上的爬山虎此时也枯着,春天想必又是一层新绿。
>> 这是他少年时向往的地方,他曾牵着弟妹或是独自一人无数次地在这些小院外徘徊,想象着院子里的另一重生活。现在,他竟然进到了这院里来了,他往后的日子居然能与这院内的生活相重叠,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事。
>> 糊涂过的人,一旦醒悟了,比谁都聪明。
>> 同质的人不会相互吸引,却有可能是极般配的,异质的人往往相互吸引却如同小脑袋顶了顶大帽子,说不出的别扭与不适。所谓爱情婚姻家庭,不过是一团乱麻,需终身的时间去解开,抑或是被这乱麻套死。
>> 人这一辈子,真难说,好事可以变坏事,坏事也可以变好事,好好坏坏,坏坏好好,人就长大了,就老了,小一辈儿的也慢慢上来了。
>> 婚姻啊,乔一成想,不过是一点真一点假。
>> 乔一成自觉是一片烧过的灰烬,温度还有,火星暗藏,只是失去了再次燃烧起来的力量。
>> 懂得才会慈悲,不懂,自然是要刻薄一点的。
>> 时间时常会用一种冷幽默的姿态主宰着人们的日子,让人偶尔想起来,慨叹不已,哭笑不得。
>> 生活给了你一个壳,不管壳里头你有多么煎熬,壳子总得要保持坚固的样子来。
>> 忙于生计的市井小民们起先并不以为意,生命里那些浓墨重彩的事似乎都与他们无关,除非那事情响雷一般落在他们的头顶上,否则,生活便要照旧地过,日子也还要照旧地熬,饭照旧要吃,酒照旧要灌,架照旧要吵,鸡毛蒜皮依然是生命的主题。
>> 这个世界,人走上一遭,无不千疮百孔的,一个没有伤痛的人倒是异类。
>> 人不过是这么回事,你这也好那也好,但并不代表你可以幸福。
>> 他的耳边似乎有火车长鸣,他的居岸,在长鸣声中离去。然后过了许多年,再回来时,已然沧桑。
>> 人总得想法子给自己找点安慰,生活里的乐子无非是一点点的戏剧一点点的真实,一点点的爱恨一点点的释怀,一点点的真以及一点点的假。
>> 孙猴子取经九九八十一难,人哪,没孙猴子那本事,可一辈子,为难事比孙猴子可多得多了,说到底,人比孙猴子还厉害,什么都得扛。
>> 四美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却又打心底里依恋那一刹那不可名状的暖意。她们都是这样琐琐碎碎地干巴紧凑地活着,一直都是,乔四美从小就渴望生活里有那么一点戏剧化,然而她的戏剧化只与爱情连在一起,她未曾想过亲情里也会有一念的戏剧化,这感觉陌生美好,又有点让人不好意思。
>> 有的女人是这样的,她们永远有本事把自己的命运握在掌中,她们还要把别人的命运也一并地握住。
>> 能忘却的人,都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
>> 乔家这一方舞台上,哄哄地上来了一群人,拥挤着,各自地演出悲欢离合,徘徊着,各自地起伏跌宕,互不相干,却又互相牵着绊着,你顾不了我我顾不了你,你可怜了我我疼惜了你。咚咚咚杂乱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剧场里引发着回响。没人会爱看这一点点鸡毛蒜皮的戏码,这世上有的是光怪陆离的新鲜事与气势磅礴的大事件,乔家的儿女们自演自看,无人欣赏,透着无比的苍凉与凄惶。
>> 我对很多人说过:我爱你。唯独对我最爱的那个人,没有说过。
>> 生活中的痛苦,我们彼此给予又彼此治愈,感谢我们自己,千辛万苦,春短秋长,那么认真地,生活着。
>> 各人有各人不得自拔的泥潭,谁也救不了谁。
>> 其实这世道呢,没有知识也不要紧,有本事就行,没有本事也不要紧,有厚脸皮就行。
>>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墨黑的天色,越显得天空的无边无垠,两三点星子也暗淡得几乎不见,需努力地细细看去,才见其微微闪烁。一株一株高大的树,枝丫直指天空,像是要戳破了那层黑,好漏下一点光来。
>> 漫长的岁月,有着敦厚的无情,巨掌如同搓橡皮泥似的,竟然可以把一个人毁成这种样子。
>> 人就是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东西,谁知道谁的心里放了几句真话,这真话从嘴巴的两块皮里翻搅一通出来后又剩了几句是真的。
>> 生命再痛苦,再无望,总还是有一点光明的东西,值得我们为之挣扎,拼了命似的伸手抓住。
>> 时光嗖嗖地从耳边流过,少年时的乔一成推门而入,进得门来,却已是年过四旬的男人了。当时那少年,茕茕独立,无比惶恐和哀伤,生命里的障碍这样多,而日子一望无尽。然而日子也终于走到了这么一天,他曾以为四十岁久远得永远不会来。
>> 要做一个一般的人,嫁一个一般的人,过一个一般的人生。也许混沌也许缺少荣耀与光彩,可是比较容易接近幸福。
>> 人生里没有什么比让自己一天比一天接近真理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 所谓亲兄弟热姊妹啊,就是说,生命中有些痛苦,他们相互给予,却又相互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