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的城市里,他正值青春,而到达伊西多拉城时,他已年老。
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
这座城市对于你好像是全部,没有任何欲望会失落,而你自己也是其中一部分,由于她欣赏你不欣赏的一切,所以你就只好安身于欲望之中,并且感到满足。
沙上的足迹说明曾有老虎经过;一片沼泽说明有一脉水流相通;木芙蓉花意味冬季的结束。其余的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可以互相替换的;树木和石头只是树木和石头。
放眼打量街巷,就像翻阅写满字迹的纸页:城市告诉你所有应该思索的东西,让你重复她的话,而你虽以为在游览塔马拉,却不过是记录下她为自己和她的各部分所定下的名称。
这是一座夸张的城市:不断重复着一切,好让人们记住自己。
记忆也在夸张:反复重复着各种符号,以肯定城市确实存在。
帝国是由沙粒一样的短暂易逝的能互相更换的数据构成的荒漠,而沙堆上出现的,就是威尼斯青年的字画谜里的城市和省份的形象。
“到我明白了所有象征的那一天,”可汗问马可,“我是否就终于真正拥有了我的帝国呢?”“陛下,”威尼斯人答道,“别这样想。到那时,你自己就将是众多象征中的一个。”
每到一个新城市,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你所陌生的不属于你的异地等待着你。
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
只有通过她变化了的今日风貌,才唤起人们对她过去的怀念,而抒发这番思古怀旧之情。
在每个时代里都有某些人,看着当时的菲朵拉,想象着如何把她改建成理想的城市,然而当他们制作理想城市的模型时,菲朵拉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城市,而那个直至昨日还是可能的未来城市也就只能成为玻璃球里的一件玩具。
在你的帝国的版图上,伟大的可汗啊,应该既能找到石头建造的大菲朵拉,又能找到玻璃球里的小菲朵拉。这并非由于她们都同样真实,而是由于她们都同样是假想的。前者包含了被当做必需而接受的东西,但其实尚非不可或缺;而后者被想象为有可能存在,但瞬间之后就再也不可能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仅仅由差异构成的城市,一座既无形象又无形态的城市,而那些特别的城市则填充了它。
既然如此,就无需将珍诺比亚划归幸福的还是不幸福的城市范畴。按照这种类别区分城市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要区分,则另有两类:一类是经历岁月沧桑,而继续让欲望决定自己形态的城市;另一类是要么被欲望抹杀掉,要么将欲望抹杀掉的城市。
欧菲米亚是个在每年冬夏至和春秋分交换记忆的城市。
城市犹如梦境:所有可以想象到的都能够梦到,但是,即使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幅画谜,其中隐含着欲望,或者是其反面——畏惧。城市就像梦境,是希望与畏惧建成的,尽管她的故事线索是隐含的,组合规律是荒谬的,透视感是骗人的,并且每件事物中都隐藏着另外一件。
“城市也认为自己是心思和机缘的产物,但是这两者都不足以支撑起那厚重的城墙。对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欢的不在于七个或是七十个奇景,而在于她对你提的问题所给予的答复。”“或者在于她能提出迫使你回答的问题,就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司之口提问一样。”
蓝天之下,反衬着白色的洗手盆、浴缸或其他白色洁具,好像晚熟的果子挂在干枯的枝条上。
这个城市确实存在,而且有一个简单的秘密:她只知道起航,却不知道返航。
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
虚假永远不在于词语,而在于事物自身。
它是由各种例外、障碍、矛盾、不合逻辑与自相冲突构成的。
重压着大地和百姓,到处是财富,到处是拥挤繁忙的交通,到处是过多的装饰和庞大的建筑,是复杂的等级结构,是臃肿、紧张、沉闷。
月亮赐给拉拉杰最罕见的特权:在轻盈中成长。
有时候,同一个人同时扮演两个或更多角色:暴君、恩人、信使;有时候,同一个角色分别由两个或者成百上千的梅拉尼亚居民扮演:三千人演伪君子,三万人演寄生虫,十万人演流落街头等待机会恢复地位的王子。
湖面轻轻泛起涟漪,宋王朝故宫的树枝倒影裂成闪亮的碎片,像水面漂浮的叶片。
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最难标示的是飞燕的路线,它们划破屋顶上方的空气,以不动的翅膀划出看不见的抛物线,俯冲着吞食蚊虫,盘旋着上升,掠过塔顶,在它们空中路线的每一点之上俯视整个城市的每个点。
上百万只眼睛向上望着窗户、桥梁、刺山柑,但他们看见的也许只是一张白纸。像菲利德这样的城市很多,它们能够躲过所有凝视的目光,却躲不过那些出其不意投来的目光。
坦白交代吧,你走私什么货色:心情、幸福,还是挽歌?
记忆既不是短暂易散的云雾,也不是干爽的透明,而是烧焦的生灵在城市表面结成的痂,是浸透了不再流动的生命液体的海绵,是过去、现在与未来混合而成的果酱,把运动中的存在给钙化封存起来:这才是你在旅行终点的发现。
没有任何城市能比埃乌萨皮娅更倾向于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
在贝尔萨贝阿,有一个信念世代相传:在城市上空另有一座贝尔萨贝阿,城里最高尚的美德与情感都在那里得到充分的释放,地上的贝尔萨贝阿若以天上的贝尔萨贝阿为楷模,二者就会浑然一体。
另有一座地下贝尔萨贝阿,那里包容了地上所有卑劣丑恶的事物,因而他们不断努力消除与地下相关和相似的一切。
无论作为军人和商人的艰苦使命把我们带到多么遥远的地方,我们都会守护着心里这片宁静的阴凉,这段断断续续的对话,这个永远不变的夜晚。
可汗巨大的棋子是磨光的象牙做的,棋盘上布满高大的车马,排列着两军的兵卒,马可像女王一样步伐庄重地走着直线或斜角线,创造着月下黑白双色的城市的透视空间。
帝国国库里的奇珍异宝不过是虚幻的表象,最终的胜利被化约为棋盘上的一块方格:虚无……
每个城市都该有自己的名字;也许我已经用其他名字讲过伊莱那;也许我讲过的那些城市都只是伊莱那。
阿尔嘉与其他城市不同之处在于她有的不是空气而是尘土。
掌控故事的不是声音,而是耳朵。
“人在旅行时会发现城市差异正在消失,每座城市都与其他城市相像,它们彼此调换形态、秩序和距离,形态不定的尘埃入侵各个大陆。而你的地图却保存了它们的差异:它们千差万别的风格组合,就像其名字的字母组合那样各不相同。”
现在我要活动也不容易了。我的房间里有二十六个人:我要挪动双脚,就得打扰地上蹲着的人。我在坐在五斗柜上的人的膝盖和轮流靠在床上的人的肘臂之间挤过:幸好大家都是很有礼貌的人。
“即使在悲伤的莱萨城,也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连接起来,瞬间后又松开,然后又将两个移动着的点拉紧,迅速勾画出新的图案,这样,这座不幸的城市每时每刻都包含着一座快乐的城市,而她自己却并未觉察到自身的存在。”
你遇见行人,可以向他们打听:“去潘特熙莱雅怎么走?”他们会做出一个动作,使你不明白究竟表示“就在那边”,还是说“就在这里”,或者是“在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