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曾以2019年5月31日微信文章,分享过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读感,这里再简明扼要、寥寥几句赘述一下。
茨威格作为两次历史灾难的见证人,对那个时代所有接触、了解到的伟大人物、邪恶人物,都做出了客观的评价。他认为世界上有病态的、卑劣的仇恨狂人,如希特勒;也有为道德勇气——不要求别人牺牲的英雄主义,如费洛伊德;而大多数人对灾难麻木不仁,视而不见。自然的毁灭本能在人的心灵中是无法铲除的。
在信仰面前,文明的基石被人类邪恶的欲望击碎。世界被不信任和不和睦破坏得面目全非。作者的信仰并为之终生奋斗的一切思想、和平、人道、友善,在这股势力看来,变得无缚鸡之力。那个时代,很少有人怀着骄傲的情感去回想政治上的迷惘,而是怀着可怕的情感回想那个时代曾把他们引向何方。人的尊严在二十世纪里丢失了多少啊!作者感慨“我们命该遇到了这样的时代!”
如果说《昨日世界》是茨威格对世界宏观之一瞥;《昨日之旅》则是微观世界里,个人情感的压抑与宣泄…后者是茨威格中篇小说集,由八篇作品组成,包括《情感的迷惘》《旧书商门德尔》《昨日之旅》等名篇。它是作者的遗作…曾在伦敦一家出版社被尘封数十年后,终见天日。
《情感的迷惘》开篇以第一人称‘我’的回忆形式讲述。‘我’毕生致力于从本质上,筑就当时人的精神结构,而恰恰是从‘我’自己的经历上觉察到:在每个人的命运中真正的本质核心,一切从中生长的可塑的细胞,是何等难以看清。人们经历着千千万万个瞬间,但永远只有一个瞬间,只有唯一的一瞬使我们的整个内心世界沸腾,在这一瞬间里(司汤达曾描述过它)心中的那朵以各种汁液滋润的花眨眼间结晶——这是有魔力的一瞬间,隐藏在人类身体的温热的内部,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只能体验到的秘密。没有一种精神的代数学能把它解开,没有一种预感的炼金术能猜透它,而‘我’自己的感觉也很难把它抓住…这是一个青年学生如何发现一位教授内心秘密的回忆…不得不说,茨维格是人物个性心理分析的语言大师。
——读茨威格《情感的迷惘》
我的一切创造性的冲动
都来自一个男人的名字
他曾决定我的命运
现在他以双倍的力量
把我唤到我的青年时代去
这个最贴近我的人——
这位早已逝去的老人
他可爱的鬼魂
就像在荷马史诗里一样
回到我这个正在衰老的人身边…
十九岁的我有生以来态度坚定
想从夸夸其谈的空中楼阁中被解救
我试图放弃一切低俗的娱乐
急不可耐地在精神领域里考验自己
继而燃起一种被激发的意志力;
我不知道那在科学领域里
等待我的最高的陶醉
也不曾预料在被提高的精神世界
总有奇遇和危险在等待狂热的求知者
我的那位主讲英国语文学教授
——长着一个罗马人的脑袋
大理石般的前额呈拱形向前凸起
闪亮浓密的白发向后梳成波浪形;
深陷的眼窝光滑,圆润的下巴
使面部突然变得像女人般柔和;
前额上的一切都显出阳刚之美
掩盖了面颊上有些松软的肌肉
和一张不安定的嘴;
他嘴唇四周的神经不停地颤抖
时而露出一丝微笑,时而稍稍一咧
这种大胆、智慧超群的上部结构
永远令人难忘
他讲演的力量像磁石一样有吸引力
他那双手做着拱形或相合的奇怪手势
有时命令式地像翅膀似的张开
以一种音乐指挥的平静的姿势
富有音乐感地轻轻落下;
他那手上控制不住的急躁
与他脸上细听和静候的表情
正好相互矛盾;
他在硬桌子上有节奏地直着身体
语流湍急的像坐在飞跑的马背上一样
用充满闪光的形象的语言
表达他飞快的思想
我从没听过如此充满激情
如此真实感人的演讲
第一次体验到拉丁文中所说的
身不由己的状态——
一个人忘却自我
被别人带着往前走的状态;
那快速运动的嘴唇在说话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
那从嘴里涌出的话语就像是
从一个燃烧的胸膛里喷出来的火焰;
我像被一种好奇强大的力量催眠着
一个文字的世界突然在我面前出现
字句闪动着向我走来
好像它们几百年来就在寻找我
那诗行掀起火热的巨浪拖着我
一直流到我的血管里
使得我像做了飞翔的梦一样…
他眼里莎士比亚是
一个充满激情时代的感性的标志;
他以简洁的画面描绘
英国的那一非同寻常的时刻
那个唯一的极度兴奋的瞬间;
在每个民族的生活中
如同在每个人的生活中
这种心醉神迷的状态
都会意想不到地出现
积聚全部力量向永恒猛烈冲击…
地球突然变得广阔了
发现了一个新大陆
与此同时,旧大陆的最古老的权力
罗马教皇的统治濒临崩溃
在属于他们的那些大海的后边…
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毁灭在大风浪中
开始出现新的发展契机…
世界变广阔了,心灵不由得紧张起来
以便与这个世界同步——
心灵也想变得广阔
也想进入善与恶的极限
它想要像那些征服者一样
它需要一种新的语言
一种新的力量
一夜醒来这种语言的代言人
诗人就出现了
他狂热地投身到这个野蛮原始世界
开端的描述中…
那形象的词语响亮地飞腾而出
声音开始时如低声细语
而后由于绷紧发出洪亮声响
变成了银光闪闪的飞机
越飞越自由,越飞越高
一个房间被回音冲击的四壁
对它来说显得太狭小
这声音需要一个广阔的空间
我感觉到暴风就在我头顶上逞狂
那海涛般咆哮着的嘴发出隆隆作响的呐喊
一切震颤都像一个人的诞生
正是他第一次闯入了我惊恐不已
却又充满幸福的心灵
人们只能在其火热的形式中
认识到每个现象
只能在其热情中认识每个人
因为一切精神来自天性
可某天一个疲惫的老人
迈着拖沓脚步走进教室
仿佛有层闪亮的毛玻璃
从他面孔上被揭了下来
他脸上几乎是病态的轮廓
像犁过的田地上的垄沟
处处是深深的细纹和很宽的皱褶;
就连那声音都使人感到很陌生
这声音像是迈着单调令人困倦的步伐呆板地行走在沙沙作响的沙子上一样;
这张面孔仍然是之前的那张面孔
但却像是被挖空,没了生气
戴上了一个羊皮纸做的老年人的面具;
这位教授干巴巴机械地讲授他的题目
一个人有可能在前一小时里这么年轻
在下一小时里就那么不年轻吗?
一种通过语言产生的精神突然波动
真的能使一个人的面孔年轻几十岁吗?
他在单独面对自己时缺乏那种激情
而在屏息静听的神魂颠倒状态中
这引燃物则炸开了他内心的墙;
他需要学生开口说话
以引发他滔滔不绝的演说
他需要青年人点燃他青春的激情
像一个敲钹的人陶醉于狂热的手
击出的越来越疯狂的节奏
他的半暗的工作间
透过玻璃窗看见许多五颜六色的书
在写字台的上方悬挂着拉斐尔的《雅典学院》——
一幅他特别喜欢的画
第一次看见这幅画
我情不自禁地以为
在苏格拉底固执的脸上
发现了一个跟他相似的前额
后面有件东西闪着白色大理石似的光
那是一座缩小的巴黎酒童的精美胸像旁边是出自一位古德意志大师之手的——圣塞巴斯蒂安
悲剧美与享受美并列在一起
恐怕不是偶然
我孩童般虔诚的崇敬之心
把这被神化了的老师
当作另一个世界的守护神;
以至于忘记注意他个人世俗的生活
我把他的生活完全排斥在
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的
一切日常活动之外;
我也不敢诡计多端地
往他的私人的生活里瞥上一眼;
我总是把他理想化
认为他作为语言的使者
和创造精神的体现者
没有半点具体、普通的东西
我的注意力开始了新的转移
他的彻底孤独状态使我大为惊恐;
这个思想开放、渴求新知识的人
没有一个朋友!
他的学生只是他的交往对象和安慰
他从不参加社交活动
只去距离二十步远的大学;
他把一切都默默地埋在心中
既不对别人说也不用文字写下来;
现在我理解了他在课堂上
那狂热如潮水奔流的激情
从数日的缄默堵塞中涌现出
毫无羁绊地冲了出来
带着骑手意味深长遏制不住的气势
咆哮着从沉默的围栏冲进语言的竞技场
在家里他很少说话
至少跟他太太是如此;
我怀着一种战战兢兢的惊异心理
发现了他们两人之间飘浮着一个阴影
一个由感觉不到的材料组成
飘荡的、永远在场的阴影;
她完全被隔绝在他的精神世界之外
每一次我提到他的名字
她始终沉默不语
挡住我探问的好奇心
或是对我报以躲躲闪闪的微笑;
她以另一种方式同样态度坚决地
把他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
像他把她从他的生活中排除出去一样
这个秘密越看不透
它对我这颗焦躁不安的心越有诱惑力
好像一个影子,一块面纱
我感觉到说话的气流使得它摆动;
我曾多次以为抓住了它的踪迹
它却又滑掉了,这令人困惑的织物
下一刻又重新静静地向我飘来
从来没有摸得着的话语和抓得到的形式
我不喜欢在一个优越的人身上
捕获低级人性的邪恶的好奇心
相反,这种好奇心具有隐秘的色彩
是一种犹豫不决的同情
这种同情预感到这位沉默者的痛苦;
我越走近他的生活
那罩在我老师脸上清清楚楚的阴影
就越使我感到压抑;
那是一种高尚地克制着的高尚的伤感
它从没有过分粗暴的怨天尤人;
什么也不能像高尚男人的阴郁
这样有力地打动一个青年人的思想:
米开朗基罗的俯视自己内心的沉思者
贝多芬那痛苦地向里收敛的嘴
莫扎特的银铃般的旋律…
这样一张真正受难者的面孔
这张面孔之所以惘然若失
是出自更为神圣的因素
这个阴暗的表情来自忧郁的心理
一支残忍的画笔从里边
把褶皱和裂纹画在早衰的面颊上
我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
我越接近他,他就越坚决地
甚至无比恐惧地推开我
什么也不能,什么也不许接近他
——接近他的秘密;
那秘密驻留在他那具有魔力般吸引力的内心深处
是那么奇异反常,那么阴森可怖;
我从他那奇怪地逃避的目光中
猜到他心里有一种存心隐瞒的东西;
从他妻子紧闭的嘴唇上
从全城人十分冷淡的观望中
我感觉到了这一点
我也从千百种特殊的现象和突如其来的惘然若失的表现上感到这一点
像在一个迷宫里迷失了方向
找不到那条通向它的本源和内心的道路,
处在这样的境地多么叫人痛苦啊!
我不会忘记某晚他敲开我的门
他阴森可怖的愤怒和炽烈无奈的绝望
疯狂地相互更替的面孔
令我的思想杂乱无章
我怀着揪心裂肺的痛苦成百次地问:
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我该怎样平息他的怒气?
我的老师,他蹑手蹑足地潜行
见了我又心慌意乱
他身后那个巨大的影子
异常神秘地沿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去
我拼命寻找一种解释
拼命挣扎着想从这种互相矛盾的情感混乱中醒来
我感到他目光温暖的包围
又感觉那奇异的光
正如他和我之间那些罕见的奇异时刻;
他越来越近地靠近我
他轻声地几乎嘴唇不动地说:
——我爱你呀
一切往事的回忆像波涛一样汹涌
好像有一个密码突然解开了
所有那些不可捉摸的语言
现在我无比清楚地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他心怀温情的到来;
他粗暴无礼的辩解
那温情的羞怯的爱
时而很随便,时而又很拘谨
我在每一束向我投来的感情之光中享受这爱——但爱这个字眼
现出自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人之口
委实叫我感到悚惧;
尽管我对他百般恭顺而又十分同情
我这个心慌意乱遭到突然袭击的孩子
对他出其不意地向我表露出的激情
还是找不到一句话来回应
仿佛充满了悲伤和温情
那微微颤抖的声调一直钻入我的心底;
我从这个人这里得到的比从任何其他人那里得到的还要多
而他却这样无谓地贬低自己;
我的灵魂在燃烧
我的心急于对他说一点安慰的话
但我发抖的嘴唇,却不听话
我那样尴尬,那样悲伤地蜷缩着身子坐在那里,在椅子上左摇右晃
突然我们中间有一个声音升了起来
他向我讲述他的一生
那天晚上,这位可敬的人
像启开一个坚硬的贝壳一样
向我展现了他的命运;
我先是看见一个男孩
一个羞涩的畏首畏尾的男孩
他在一种混乱身体本能的欲求驱使下
对学校里最漂亮的男孩产生了爱恋之情……
这个被排斥的孩子认为他的荒谬
是一种荒唐的妄想和肮脏的罪恶
在他三十岁以后,终于吃力地试图
把这辆马车拉到正道上来
他认识了一个年轻女子,后来的妻子
她糊里糊涂地被他性格上的神秘莫测所吸引
她那孩子般狂热举止
短暂消除了他对女人的抵触情绪
他希望这样的关系能使他
控制住误入歧途的嗜好
他迫不及待地要紧紧锁住自己
紧紧抓住他头一次找到的对抗这种内心危机的支撑物
他在坦白了过去的行为之后——
很快就娶了这个少女
他以为回到那可怕境地的路已被堵死
很短的几星期里他生活得无忧无虑
但那天然的要求显出它的顽固和无比强大
那个大失所望的女人只被当作摆设
用来掩饰他在社会上累犯的嗜好
他又冒着莫大的危险
沿着法律和社会的边缘
走进危险重重的黑暗;
他选的职位使他的嗜好遭到诅咒
一轮轮风华正茂的青年
一再把那种诱惑带到他身边
好像那都是普鲁士僵化世界内部
一个个古希腊竞技场上的少年
这真是新的灾难
一个人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了心扉
一个人撕开最内在的心胸
热切地准备把那颗被击碎、被毒害、被烧焦、化了脓的心掏出来
只有一生都羞惭、屈从、遮遮掩掩的人会如此忘形地对自己作无情的剖白;
而我这个孩子,第一次看到了尘世感情难以想象的深奥;
这颗受尽折磨的吓怕了的心
从来也没有感到过来自真正朋友的、来自思想高尚者的怜悯
一个年轻人又一次闯进他的生活
通过一条心心相通的纽带同他相连
渴望博得他的好感
他热情地向这衰老的人走来
用言语和行动,无私地向他献出一切;
老人惊愕面对这早已不再期望的奇迹
觉得自己不配接受这份如此纯洁
如此无意识地奉献出的礼物;
这青年大胆而一无所知
像那个傻瓜帕西法一样
当时帕西法尔弯下腰
凑近国王中毒的伤口
他并不会施展魔法
仅仅他的到来就是治疗的良方
——这是他一生长久企盼的人
不过太晚了,此人在暮色降临的最后时刻才走进这所房子……
我感到一种无限的同情
我不由自主地走近他
那前倾的背突然抽搐起来
从被夹紧的双手的缝隙里发出沙哑的沉闷的呻吟
他威胁地拉着长声说:
“不要——不要走近我!
此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没有收到一封信
也没得到一点儿消息
他的著作没有出版
他的名字已被人遗忘
关于他,谁也没有我知道得多
但即使在今天,我还觉得
我仍像那个无知的少年
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但在今天,只要是做报告
只要演讲词脱离我的口发生振动
我就会突然感觉到不是我自己说话
而像另一个人在借我讲话的嘴说话;
我听出这是一个尊贵的死者的声音
这位死者唯有呼吸还留在我的嘴唇上
这热情直到今天还忠实于我
这是在充满生气的字句里
共同享受一切人间快乐的巨大喜悦
我就是他,永远如此
我知道,这是那些时光对我的影响
注:
钹,(bó),古称铜钹、铜盘,民间打击乐器。碰奏体鸣乐器的一种。中国、外国乐队中都使用。中国古代把铜钹、铜铙或铜盘、镲等,统称为铙钹。
圣塞巴斯蒂安:天主教圣徒,在教难时期,被罗马皇帝戴克里先,下令用乱箭射死。在文艺作品里,他被描述成被困住后,用乱箭射穿的形象,是艺术家们喜欢的《圣经》人物。他俊美的外表,呈现古希腊的审美特征。
《帕西法尔》(德语:Parsifal)是德国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创作的最后一部歌剧作品,也是该作品里男主角的名字。帕西法尔的故事情节与中世纪的圣杯传说密不可分。这部歌剧充满了基督教的仪式情节与传说,其剧本的重要主题接近普世皆然的价值“慈悲”、“同理心”、愿意向善却受到恶辖制的心灵拉扯。
9/30/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