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

他是一位诗人,给粗糙的世界带来细腻的温润,即使面临物质匮乏的窘迫。

他还是一位政治家,反对专制,为人民代言,尽管这样的代价是遭受围捕,流亡他乡。

他有一个普通的名字:巴勃罗·聂鲁达。

偶尔这样,忘记聂鲁达是一位抒情诗人还是政治家,也抛却尘世的一切纷扰,沏一杯茶,半掩着窗,一盏台灯的光足够敞亮了,或者再从音响里流出节奏舒缓的古琴曲,然后开始读诗,喜诗人之喜,哀诗人之哀,也如初秋时节的荷韵,即使将要顺命凋残,未曾深陷尘俗而不自拔,一点点清露,一圈圈涟漪,已是足够的情深意浓,已是足够用毕生的温情去回顾。细细品尝,稍有苦涩,但甘从中来,也许,这是给予我慰藉的最好方式了,当我在某一句诗里读懂自己的时候,当我倚身薄暮的时候,当我也喜欢你沉默的时候。

倚身薄暮

倚身薄暮,我把忧伤的网

撒向你海洋般的眼睛。

那儿,在最高的篝火上我的孤独

蔓延燃烧,溺水者一般挥动臂膀。

我向你茫然的眼睛发出红色讯号,

你的眼睛涌动如灯塔四周的海水。

我遥远的女人,你只保存黑暗,

你的目光中不时浮现恐惧的海岸。

倚身薄暮,我把忧伤的网

撒向那拍击你汪洋之眼的大海。

夜鸟啄食初现的群星

星光闪烁如爱恋着你的我的灵魂。

黑夜骑着阴暗的马奔驰

把蓝色的花穗撒遍原野。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七,陈黎 张芬龄译

现在的时代变化很快,而我总是踩着慢悠悠的脚步,一回眸,恍若已过了几世。倚身薄暮,怅望着远方,我也像诗人那样撒出忧伤的网,本以为可以打捞到关于你的讯息,即使,那只是回忆,只是回忆。打捞到的确是你的讯息,已为他人妇的讯息。我曾多少次读懂你的眸子,那是最不会说谎的了,读懂的,还有两颗心之间的距离,那一辈子的跋涉也无法抵达的距离。我深爱着你,却无法触摸到你,尽管你频频入梦的面影慰藉并折磨着我的灵魂,爱恋着你的我的灵魂。我的孤独也曾燃烧着欲望的火焰,试图穿过海洋的深,穿过黑夜的深,在薄暮凋零的时候。那时候,我并没有把蓝色的花穗撒遍原野,而是在荒凉的原野之上,拾取你撒落的蓝色花穗,那忧郁,那迷茫和恐惧,和那残余的爱和温情。细细想来,那已然是我生命的意义了。我的忧伤触不及你海洋般眼睛,尽管,我的孤独的爱你的灵魂,燃烧成灯塔模样,燃烧成映照在海面的星光闪烁。

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

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因为你仿佛不在,

你远远地听我说话,而我的声音触不到你。

你的眼睛好像已经飞走,

好像一个吻已经封住了你的嘴巴。

由于万物都充满我的灵魂,

你从万物中浮现,满是我的灵魂。

梦之蝴蝶,你就像我的灵魂,

你就像“忧郁”这个词。

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你仿佛在遥远的地方。

你仿佛在哀叹,一只私语的蝴蝶。

你远远地听我说话,而我的声音够不着你:

让我跟着你的静默一起沉默。

让我和你交谈,用你的静默——

明亮如一盏灯,简单如一只戒指。

你仿佛是夜,默不作声,满布繁星。

你的静默是星子的静默,如此遥远而单纯。

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因为你仿佛不在,

遥远而令人心痛,仿佛你已经死去。

那时,一个词,一个微笑就够了,

而我感到欢喜,欢喜那并不是真的。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十五,陈黎 张芬龄译

你曾多次对我说:“忘了吧,忘记我!”我也尝试着忘记,就像尝试喜欢你是安静的。我可以每天跟你说话,为你读诗,不觉得那是在梦里才会有的情形,确是像在梦里,那恰如其分的距离,我可以看见你,如此清晰,看见你的面容和以前一样,浅浅的笑足以感动得我热泪潸然,但不可以拥抱你,我的声音也触及不到你。思念的时候是那么近,仿佛是你就幽居在我的灵魂之中;而当我走向你甚至想要拥抱你的时候,是那么遥远,遥远的你仿佛不存在,仿佛已经死去,仿佛仅仅是一个爱的理念还根植于我的内心。我跟着你一样沉默着,心中却涌动着万语千言,说不尽爱的欢喜和苦楚。我的声音触摸不到你,遥远而令人心痛的距离,那是我毕生跋涉的山与水的隔阂。当时间沉淀了风尘,爱也变得简单纯粹,学会了成全彼此,学会了和这个世界和解,你的微笑,那浅浅的微笑,那曾经是对我真心的一个微笑,足够了,足够我一生回味。而你,仍然是沉默的,我的声音仍旧触不到你,那是真的,你存在着,远远的存在着,只是在我思念的时候,在我梦见你的时候,是近切的。

松树用针叶歌唱你的名字,在此我爱你

在此我爱你。

风在幽暗的松林里解开自己。

月亮在游荡的水上发出磷光。

同样的日子互相追逐纠缠。

雾气散开成舞蹈的形体。

一只银色的海鸥从西天滑落。

有时是一片帆。高高,高高在上的星星。

或者一条船的黑色十字。

孤独的。

有时清晨醒来,连我的灵魂也是湿的。

海远远地发声,回响。

这是港口。

在此我爱你。

在此我爱你,而地平线徒劳地将你遮掩。

置身这些冰冷的东西中我依然爱你。

有时我的吻登上那些沉重的船只

由海上驶向无法到达的地方。

我看见自己如那些旧锚般被遗忘。

当黄昏靠岸,码头格外悲伤。

我的生命已倦,突然地受饿。

我爱我没有的东西。你如此遥远。

我厌烦与缓慢的暮色搏斗着。

但夜来临,并开始对我歌唱。

月亮转动它梦的圆盘。

最大的那些星星借你的眼睛望着我。

而因为我爱你,风中的松树

要用它们的针叶歌唱你的名字。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十八,陈黎 张芬龄译

在此,我爱你,尽管地平线将你遮掩,尽管我置身于冰冷之中,尽管我的吻在沉重的船只上永远也到达不了你的远方,尽管尘间的一切难以遂愿。我也曾感到厌倦,厌倦每一个黄昏来临时与暮色孤独的搏斗,厌倦一个人用思念整夜丈量你和我的距离。但我依旧爱着你,看啊,夜里最大的星星,那自然是出自你的心灵的光亮,正看着我,满怀温情的看着我,风中松树的针叶也在歌唱你的名字。这时候,我也应该像诗人那样为你写一首诗,即使那是哀伤的诗篇,即使那是最后的诗篇,也许,借着这样的一首诗,我的心灵可以靠岸,尽管那已不是你的岸,尽管不再和你相关。

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

今夜我可以写出最哀伤的诗篇。

写,譬如说,“夜缀满繁星,

那些星,灿蓝,在远处颤抖。”

晚风在天空中回旋歌唱。

今夜我可以写出最哀伤的诗篇。

我爱她,而有时候她也爱我。

在许多仿佛此刻的夜里我拥她入怀。

在永恒的天空下一遍一遍地吻她。

她爱我,而有时候我也爱她。

你怎能不爱她专注的大眼睛?

今夜我可以写出最哀伤的诗篇。

想到不能拥有她。感到已经失去她。

听到那辽阔的夜,因她不在更加辽阔。

诗遂滴落心灵,如露珠滴落草原。

我的爱不能叫她留下又何妨?

夜缀满繁星而她离我远去。

都过去了。在远处有人在歌唱。在远处。

我的心不甘就此失去她。

我的眼光搜寻着仿佛要走向她。

我的心在找她,而她离我远去。

相同的夜漂白着相同的树。

昔日的我们已不复存在。

如今我却已不再爱她,但我曾多爱她啊。

我的声音试着借风探触她的听觉。

别人的。她就将是别人的了。一如我过去的吻。

她的声音,她明亮的身体。她深邃的眼睛。

如今我确已不再爱她。但也许我仍爱着她。

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

因为在许多仿佛此刻夜里我拥她入怀,

我的心不甘就此失去她。

即令这是她带给我的最后的痛苦,

而这些是我为她写的最后的诗篇。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二十,陈黎 张芬龄译

这是二十首情诗中最后一首,诗人说,他要写出最哀伤诗篇,最后也算是哀而不伤吧。这时候,我想到了陆游,想到他也在最哀伤的时候写出了最哀伤的词,想到他在沈园的墙壁上题词《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的前妻唐婉随即应和:“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世间就是有太多不完满,我也曾厌弃这一切,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悲伤懊恼,可是啊,当我站在更高的地方看看这个世界,看那些从内心流出的真挚情感,一切显得那么合理,就像你本来就应该离去,我本来就应该承受悲伤。悲伤地爱着,尽管你离去了,不再属于我了,那吻,那温情的拥抱,那深邃的眼睛,一切都不再属于我了。也是这个时候想到英国诗人叶芝,那爱是多么简单而质朴,我就那么爱着你,即使你离开我,即使你渐渐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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