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在西安以东。我的在西安对其他地方的寻访,都是乘车去的,而唯有灞桥,则不想凭借任何交通工具,而只想步行去与它晤对。按我最初“浪漫”的想法,应该是骑驴前去。我记得,当初孟浩然就曾经在灞水冒着风雪骑驴去寻找过梅花。但在这个发达的时代,落后的蹇驴注定渺不可寻,而我的在风雪驴子背上寻找诗思的企图也注定会成为一种浩瀚的奢望。更何况,我的探访灞桥,是在暮春,“今我来思”“杨柳依依”的暮春。
我去灞桥的时候,没有做太多绮丽的幻想。我知道,那王昌龄笔下像道没有翻身的长虹的灞桥,已经伴着“多情自是灞桥柳,一曲唱罢双泪流”的吟唱消失在历史的风尘之中;就是雍陶“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的绮艳的询问,也随着深沉的感喟在离别的情意越来越淡薄的今天被泛滥的春水淹没在叆叇的云雾背后。我只是想去看看那个地方,走一走汉唐的人们黯然销魂地送别的旧址,回忆一下他们的惆怅和伤感,然后把观察和想象到的印记,一一对应在那些寒灯之下看到的发黄的纸上的文字上。李白不是说吗?“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在那些远逝的深情的人们的眼里,人世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道别,柳色却是年年不变,变化的只有送行与离开的人而已;所以,那样的伤别,伤的还有生命的永恒的无奈。
我走到灞桥时,已是黄昏,弥散在天空的雾气将太阳遮隔得暧昧而朦胧,浓烈的暑气与灞水的水汽交织在一起,给那块日渐繁盛的地方布施了一层迷离的色彩。我的出行,总会遵循一种积习,首先做的,就是剔除——把那些与我的想象不相符合的摒除在眼界之外,而从岁月留下的点滴中去寻找和体味曾经存在过的真实。于是,在那样的缓缓寻访中,在筛去建筑的尘埃、裸露的沙砾、蠕动的机械之后,应该是应和了那句《圣经》中“你若寻找,便能得到”的话语,我的眼里只剩下一座桥。那座充满现代意味的桥,相比古代,显得雄壮而平阔;水,却仍是从古到今浩渺的水,波光潋滟,涟沦轻漾,像那些诗词中的女子的深情,最是吸引游人的眼波。而就在那时,我看到了依依立在水边的柳,灞桥的柳。它们虽然没有了当年“筑堤五里,栽柳万株”的壮观景象,只是稀疏地摇曳在晚春第一缕微风之中,却仍然以婆娑妩媚的姿态,伴着脚边飘落的那朵凄艳的花瓣,柔软了整个时空。
可以不去理睬潺潺的浐水,不去遥望高耸的骊山,不去关注广袤的白鹿原和肥沃的渭河平川,偌大的空阔之中,只有我和几株嫩绿的柳,像等来前世的一个约定,默默地伫立在时光的坐标之中。我触摸着树上腾起的皲皱,感觉着那粗糙中蕴含的缠绵,那以年轮为方式积蓄下来的温润和深情;轻抚着摇缀的柳丝,那是旧胎中孕育的新生,还带着降临人世不久的纯洁与清净,它将一汪水意从灞水中汲取上来,然后浸润着行走江湖的焦渴,只一丝清凉,便驱赶净尽了所有的暑意。
仍是平常的柳树,但站立在那儿,便具备了不同的意义。只要手一伸出去,把握住它的脉络,就有一丝渗在骨子里的伤怀和别恋萌生出来。那是时光赋予它的,文化赋予它的。有些地方,注定会让你的思绪变得极为单纯,聚合成一点,让你所有的阅历、阅读、思考、想象都凝结在一起,然后在深深的况味中品尝行走于世的那一缕特殊的情感。一旦触摸到它,就不自觉地想将它折下来,就那么攀一枝弱柳,殷殷地送给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在那桥静默的伫望中。却浑然忘记了,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远行的人。
于是,想到背后那座曾经辉煌得像太阳一般的城市。无数的人都满怀热望地奔向她的怀抱,正如无数的人的离开。他们有的,在一杯酒的安慰下,奔赴阳关外的阳光,然后,或者荣耀而归,或者埋骨沙场;有的,涉过风烟笼罩的五津,或者仕途宦达,或者落魄江湖;更有的,到潇水、湘水,在一声凄清的猿啼中把眼泪滴到萧萧的斑竹枝上;有的,则到吴门,到钱塘,任凭那里的吴言侬语唱不彻一曲《折杨柳歌辞》。而更多的人的离开,则如同我们一样,为了生活,为了一种莫名的诱惑,必须离开,那样的离开,有点凄惶,有点惘然,最常见的,就是自己为自己的送别。于是,这些柳树,就成为旅馆寒灯悲夜雨的羁旅中每次回首望见的情人一般的婉约。
“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黄昏渐渐地深了,我站在历史逝去之后由热闹组成的萧瑟中,想到的,还是这句诗。在柳的关照下,人生,就是以不同的姿态奔向一座城市,然后又以不同的姿态离开的过程。人生,就是一场不断的告别,犹如今天的修建告别了那座古老的桥,犹如时光的呓语告别了那些芳菲的诗句,犹如媒体的发达告别了让我们铭心刻骨、痛彻心扉的别离,犹如一场烟花般解作满天飞的柳絮告别了曾经的青嫩。那时,西风残照,就是对我们的最好送别。
渐渐迷乱的华灯将那片地域置入一种若隐若现的境地,而柳树,也带着婀娜的身影,消隐在夜色的背后,成为一个个模糊的剪影。在那片幽深的宁静中,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明代画家吴士英的那幅《灞桥风雪图》:一个老者骑驴过桥,低首沉思,那时树木凋零,风雪弥漫,长河冻无声,寒气砭肌骨。那似乎是我以前梦中出现过的一个老人,又似乎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