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来萧瑟处(2)

11.下课了,靠近校门的那间五年级的教室门窗外挤满了人。有的吊在门框上,有的俯下身子来觑着门缝,窗台上更是站满了人。后面来的人看不到,就粗暴地爬在其他同学的背上使劲地往里看。发生什么事儿了?赶快跑过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到里面。整个教室空荡荡的,只有靠墙那边,有一个男生独自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一问,原来是从铁路工人那儿转来了一个新同学。

12.二年级时,学校举行了至少在那几年看来唯一的一次文艺表演。我们全校的师生坐在操场里,围观高年级寥寥的几个节目。其中有一个节目是这样的:几个男同学,穿着借来的旧军装,手持红缨枪,对着面前的几个草人不时扎一下。那些平时看上去极为憨厚的同学,在表演过程中显得面目狰狞,一身杀气。而那象征着阶级敌人的草人,则被扎得千疮百孔,不忍卒睹。每当一枪戳下去,围观的师生都咬牙切齿,高声喊“好”。场面是非常热烈。那个时候的演员也好,观众也好,都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些人了。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表演往往会使演员和观众都扭曲了平常的面目。

13.老师给我们讲,地球是圆的。那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坦然地直立着;另一边呢?那些人就那么倒立着生活,而天空中飘着的,满是他们淡淡的倒影。

14.我到姥姥家去,要沿着铁路走很长的一段路。在那拐弯处的铁路涵洞的侧面水泥壁上,不知哪一个有着卓越艺术才能的人用涂料画了一个孙悟空的形象。我每次经过那儿的时候,都要特意跑下去看一看。那个渺小的影子,踩着云彩,扛着棒子,一只手遮在眼前向前方观望,显得活灵活现。涵洞里永远是那么冷寂,哪怕是盛夏,也有风汇到下面,让人感觉凉飕飕的。那里只有孙悟空一个的身影,只有他一个,白色的。

15.下课了,我坐在操场一角的树阴下,津津有味地看着《儿童文学》。我不但喜欢那里面的故事,那上面的图画,也喜欢它的纸质。在我的感觉中,这本杂志的纸比较柔软,而且哪怕是新书,也带给人一种潮湿的味道。那里面有许多我的同龄人的身影,他们就在远处,在我所看不到的那座大山里,在我所望不见的那个城市里,在那丛草的尖梢上,在那盏灯的光晕里。他们的眼睛比我明亮,他们的歌声比我高亢,他们的步伐比我轻盈,他们的世界比我精彩。

16.我在看《儿童文学》的时候,往往身边会坐一个人。他比我小一点,比我低一级。不知为什么,他老带给我一种畏缩的、胆怯的感觉。我在看《儿童文学》的时候,有时他凑过头来随意地将那一页瞄上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掉过头去,呆呆地看着远处;有时他会警惕地看看身后,似乎生怕别人看到。后来我知道,他是怕有一个人看到,这个人就是他的父亲,我们学校的校长。他的父亲,我们学校的校长,严令他不能把这书让别人看。可是,他为什么还冒着风险让人看呢?而且这个人还是不和他同班与他并不是特别交好的我?

17.《儿童文学》是我上小学时看得最多也是唯一的刊物。我相信,在我当时的世界里,只有那么一套,是校长为他的儿子订的。但他的儿子分明对它并不太有兴致。他没有兴致,他拿来让有兴致的我读。开始是课间偷偷地给我,并且随着我到操场上去看,一上课,他便拿走了。后来,他允许我拿到家里去看,第二天还给他;后来,他允许我可以接连看几天,直到把那一本看完;后来,他把以前订的也拿来让我看。他是主动地找上我的,他找上我,就是想把他的书借给我看。他从来没有向我要过什么报酬。

18.那个麂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它为什么睁着大大的迷离的眼睛,不停息地奔跑在山中?处处是觊觎它的眼神。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它,让它自在地拥有一方长着肥嫩的草的山坡,映着月亮的水泉呢?这不是非常容易做的事情吗?收起你的枪,就可以了。《儿童文学》在带给我许多的快乐的时候,也带给我许多的疑问。而许多的问题,注定会让我用一生去思考。

19.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冯老师教我们写作文。她先在黑板上写啊写的,等到一黑板写满,一篇文章就成型了。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将她留下的空白填上。越到后来,她留的空也多,我们填得也越熟练。到后来,我们能自己写了,但怎么也超不出那几种模式。一写作文,我们首先看到的,是黑板上那一行一行的字和它们中间的空白。

20.大概相隔了几个月后,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在家里的席子下面,还藏着一本《儿童文学》。我不知道它是我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放在那里的。但当我看到它的时候,一股冷汗忽然冒了出来——他会不会因为借我书我没有还而受到责骂呢?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郑重其事地给书抱了个封皮。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到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拿着书找到他。满脸愧疚地递给了。他看着我,脸上漾出难得的笑:“没事的,这本就送给你吧。”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回首向来萧瑟处(2)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