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与鸭——读唐诺《尽头》

事情得从一只鸭子说起。

竹外桃花三两支,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苏轼的名诗《惠崇春江晚景》。有人不服气了,鹅就不能先知么为何非鸭不可?在唐诗和宋诗的分野中,这只鸭子像一道闪亮的分界线出现在众人视野之内。如果我们再追根究底一下会发现,鸭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呱呱乱叫,有点笨拙有点滑稽的鸭子,在唐诗中基本没出现。但鹅就不同了,三岁小儿启蒙之作就是骆宾王那首著名的: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鹅与鸭,究竟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先来看看它们的文学代言人。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一根鹅毛那么贵重吗,貌似西方某个时代还拿鹅毛制成笔,想来是贵重的。若换成“千里送鸭毛”,还是算了吧,一根鸭毛谁都不会要。鹅与鸭,这两个原本可能有极亲血缘关系的亲戚,在进化过程中渐渐越走越远了。且不论鹅中贵族——白天鹅黑天鹅,一只普通的家养的鹅,也比一只普通的家养的鸭要高大上且尊贵。鸭常见而鹅不常见,随便一处沼泽地,一处湖边芦苇,或许就栖着几只野鸭,可你听说过哪里有几只野鹅吗?人们对鹅,连“野”这个字都舍不得用。对鸭,却极尽贬低之能事,丑小鸭——没颜值;唐老鸭——集创作者最讨厌的特质于一身;赶鸭子上架——明显就说鸭子没用嘛。再来看看鹅,骑鹅旅行记——直接把鹅当鹤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鹅变女神了。

 

 

 

唐诗中的鹅到宋诗中变成了鸭,不仅仅是动物的变迁而已。跟着鹅一起变的还有唐诗中楼的高度:“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晨。”,宋诗中矮下来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同样是庐山,李白写得像仙山:“日照香庐生紫烟”,苏轼把它从天上拉下来了“横看成岭侧成峰”。唐诗中的美人:“云想衣裳花想容”,“回眸一笑百媚生”美得不知如何是好活脱脱一天仙,宋诗中美人“淡妆浓抹总相宜”,仙女下凡变成邻家小妹隔壁少妇。既便唐诗中最最写实的杜甫,他的苦难,他的流离,他的穷困,他所见所闻也是属于那个时代而不是属于个人的。他就像一个乱世代言人,所见不平辛酸皆用诗句记录下来,在写下那些诗句时,他可能已经想到后人会从他的诗中复活那段历史。

 

鸭子只是一个代表,跟鸭子一起来的还有一整个琐碎平庸的现实世界。这一切在唐代诗人眼中是登不了大雅之堂,入不了诗的。唐诗与现实世界,与民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或许正因如此,唐诗才能取得登蜂造极的成就。艺术达到一定程度是会脱离现实世界沿着自己轨道去运行的,一条审美的轨道。唐诗的美感无与伦比,后世无法超越也不可能超越。这是从诗经、楚辞、汉赋滚滚而来的一条大河,流经盛唐,恰又碰上李隆基这么一位艺术天赋极高的皇帝。我以为,若开元天宝年间的皇帝不是李隆基而是像李世民一样精明务实强干的皇帝,唐诗的成就是要打折扣的。李隆基若没做皇帝做个艺术家也会是顶级的,他不一定认为诗人都适合做官,但他肯定诗歌肯定艺术的价值。真有才华的诗人是能够得到他的赞赏的。

 

也正因为他的艺术气质,开元盛世整个显得不太像是真的,像一个梦幻中的完美世界。太完美了,国家富强,人民安居乐业,天天有诗人吟出千古绝唱,圣明天子和绝色美人夜夜笙歌,眼前一切都是美好的,没半点不如意。然而登高必跌重,在人们还沉浸在梦幻世界没醒过来时,安史之乱如一根铁棒砸破了这华美的水晶宫。天子狼狈出逃,第一美女连命都活不成,当年有多美满现在就有多心碎。长恨歌,确实是长恨之歌啊!白居易惋惜的岂止帝王和妃子的爱情,还有大唐盛世的陨落。大唐开始走下坡路,唐诗亦如是。晚唐即便小李杜等一众诗人想恢复到盛唐时那等豪情万丈,那等潇洒自如,那种不走寻常路不做寻常事,穷得叮当响还想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境界,面对穷途末路也是不可能了。

 

鸭子就这么出现了,管他娘的,大唐完了,大宋还得继续过日子呢。天天盯着天上的云,京城的高楼还不如多看几眼庭前花草窗外美人。宋人比唐人务实得多,唐诗看不上眼的“俗物”在宋诗宋词中渐次出现。要论一生经历,苏东坡比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艰险得多,他一贬再贬直贬到海南岛,当时的海南真可谓是世界尽头了,他的对头摆明了不想让他活着回去。最好他受不了闷热,受不了言语不通,受不了孤岛没文化氛围,一死了之。可他却像出门旅游,到哪儿都乐呵呵,且到哪儿都能成功吸粉并得到粉丝的关照。

 

唐诗死了,宋诗虽承继了唐诗的骨血,却走上了不同的轨道,并生出词这一派系来。有人在诗词中游山玩水,有人在诗词中表白,有人在诗词中吐槽,有人在诗词中开玩笑。仿佛禁令解开,只要你能写,什么题材都行。唐朝那般风雅之士若看到后世之人这般,定要说“人心不古”。这还不算完,真正的解放才刚开始。到了元曲,《牡丹亭》和《西厢记》开始自由恋爱了;《窦娥冤》开始打官司了;《救风尘》妓女成侠女为闺蜜打抱不平了。明朝清朝就更不消说,小说的盛行让妖魔鬼怪和佳人才子齐飞,连《金瓶梅》这种限制级作品都出来了。若唐朝那些诗人穿越到清朝,又不知会作何想。他们是要怪玉环太美还是要怪东坡的鸭子呢?

 

唐诺最喜欢的诗人却不是李白杜甫或苏轼,而是王维。王维是一个在日本倍受推崇的诗人,推崇到何种程度呢?他的诗句被抄写在日本大大小小的墓园里,供生者和死者共同吟诵。“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着处是莲花,无心变杨柳”,“一向石门里,任君春草深”。未经他提醒不觉得,他这么一说还真感觉这些诗句仿佛就是为死亡而写的。而经他这么一提醒,经王维的诗句这么一解读,死亡变得不再是恐惧,反而是生命的一个温柔的归宿。

 

自清覆亡,变民国,变共和国。文字与书写在中国也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世事瞬息万变,唯变化永恒不变,尽头同时也意味着新的起点。唐诺带我们在书境漫游,于文学的尽头,他有哪些思考呢?且听下回分解。

 

(因近期要参加森林读书会“21天一天一本”阅读活动,本书《尽头》的下回分解会在21天后继续,有兴趣的小伙伴一起来森林读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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