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笔桥怀古

 “梦笔桥”三个字的第一次跃入我的眼帘,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上初中,偶尔的机会,得到一张《中国青年报》。在那张报纸很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幅火柴盒大小的画。画面上,河水流荡,残月在天,寒风掠过,苇草拂动,一个人影立在一叶扁舟之中,矫首远望,若有所思。随便一觑,便喜欢得不得了。再看其旁,一首诗赫然在目,就着那个画面,我几乎是读了一遍就背了下来:“梦笔桥东夜系船,残灯耿耿不成眠。千年未息灵胥怒,卷地潮声到枕边。”这是陆游的一首诗,就是因为这首诗,而不是因为江淹,埋下了我想去看看梦笔桥的念头。但那座桥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山长水阔,你让我何处去寻觅啊。直到后来读到《剑南诗稿》,从注解中才了解到它在浙江萧山——陆游常赴临安,往返之间,数次宿于途经的梦笔驿,于是才有了相关诗作。
  我在南方工作的时候,趁着闲暇,应该是为了满足多年的一个心愿,曾经专门去拜访过那座桥。与许多的古建筑一样,建于南朝的原始的桥已是几经兴废。我眼中所见到的那座,是清代重新修整过的,就那样,能够保留在今天也实属不易,所以,它的被列为“保护单位”就成为一种认可和昭示。同样与大多被诗意熏染过的古迹相似,经过一再的变迁,围绕着它的阴翳的树林、间关的鸟语早已像烟云般消散,就是与它相依相伴的江寺,也被修葺得富于现代气息了,在放眼随处可见的楼居、店铺、商场的映衬下,你宛然觉得,时间赐予它的,只剩下令人哀怜、令人叹惋的孤独的古旧。
  

  古旧面对繁华,就如一个迟暮的老人面对夸夸其谈的青年,最好的姿态就是保持深沉的静默。当时我眼中的梦笔桥就是这样的。十几米长的桥面,是由一块一块的石板组成的,迈过三四块,便是几级台阶,由台阶而上,再由台阶而下,便是从江寺前面贯通的一条大道。当我缓缓地从桥上经过的时候,正有透过江南云雾的淡薄的阳光落下来,宛如抚慰它一般,把它的皱纹都一毫不掩地呈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不但看到了立在桥两边的参差不齐的石块,更看到了它们身上鲜明的黑色污迹;我不但看到了脚下石板上那一个一个仿佛是被疾雨打出的坑洼,更看到了那些长不出绿苔的裂缝。下了桥,马上就是平坦的柏油马路,那种感觉,简直令人怵然心惊,就像一个生活于古代的人带着那个时代的观念、穿着那个时代的服装猛然穿越到现代似的。快速发展的现代毕竟还是宽容的,哪怕它再丑拙,再破损,还是会留给它一方空间,让它就那么在老迈中默默地回想当年的风光和诗情。
  

  从桥上走下来之后,我又特意到侧面看了看。那儿凸现出仍是被石板叠加起来的桥拱,呈圆形,下面有水,但明显是被污染过的水,哪怕以“梦笔”的名字也澄清不了的。去年从缝隙里长出来的草,已经枯萎了,今年的新芽就从它的旁边顽强地萌发出来,给那苍颜添加了几柄嫩绿的钗。那情形,就像总有人惦记着被许多人遗忘的历史故事和人物一样的情况下为之点燃的香烛。
  再一次站在桥中央,向东望去,是一片被命名为城市的繁华,远方注定只能是远方,被楼宇遮隔了的。遥想当年,陆游就多次把船系在那座桥的东面,然后步入同名的驿站。应该是在某一个秋夜,他心潮起伏,难以入眠,于是在那耿耿的残灯之下躺在榻上沉思默想,就在那时,狂风卷着远处怒潮的声音冲破夜的静寂,一直递到他的枕边。我年少的时候看到过的那幅画画得不正确,他当时不是站在小船中的;但似乎又很正确,那片萧瑟,那片迷乱,那片风云变幻,那片波诡云谲,既属于那个时代,又属于当时诗人的情怀。而与梦笔桥的容颜相般配的,相协调的,当是与它有着相同质地、相同色泽的物事:我所站立的地方的所有的建筑都应该是与林间小路相连的,在那座桥的伫望中,是一片接一片的茅舍,是一个接一个的瓦屋,而萧绍运河,就从那里流过;那时应该有长亭连着短亭吧,应该有渔夫唱响的棹歌吧。“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江寺的钟声,会不会像张继耳畔枫桥夜半的钟声一样引起诗人的羁旅之思、奔波之感呢?
  

  我就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在想望中让古运河的水溢满整个心胸,蓦地生出一缕莫可名状的感动,为自己的寻访,也为那沉淀在史册深处的往事。传说中,江淹,就是在那附近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中,一个仙人将一支五彩的笔赐予了他,因此,他才写出“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那样美妙的句子,随之也才有了“妙笔生花”“江郎才尽”等流传至今的成语。读书与行路的密切关系就在这里:你知道这片大地上诞生的一些意味隽永的故事,你知道曾经用亲切的呼吸煨暖了时光的一些人物,你还知道那些人物凭借故事和呼吸将古今串连了起来,并且用笔以赋和诗的形式,将那些人生最为幽微的情感呈现了出来。而你呢?可以回顾,可以深味,同时也可以创造与表达——借助一座桥的记忆,这,应该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同样在那儿,陆游写下了“不眠数尽鸡三唱,自笑当年起舞心”的诗句。当年的“起舞之心”化作某一时段的现实,哪怕只有自己能欣赏,不也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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