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陆游

2003年的秋天,有一个周末,我应约到绍兴去。上车时已是黄昏,一路上阴云低垂,薄雾溟蒙,树身沉绿,草尖凝碧,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惝恍迷离的色彩之中。江南的秋天有一种特质,很容易让一个人沉浸在那份无边的阴郁带来的忧伤之中,也很容易让一个人暂时的忘却自身的来处与去处,而沉湎于一株草的衰弱和一座山的静默里。那种情境,事后往往让人想起很少有人能够达到的“物我同化”的境界。
客车经过曹娥江的时候,那种凄清显得更为浓郁了,江水变得极为澄碧,寒气就若有若无地从江面上升腾起来,砭人肌骨。云在那儿压得格外低,几乎就在不远的地方与江水相接在一起,浓淡不一的黑色与冥色交织在一起,组成一个幽暗的世界,其中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掀开你心底最为隐密的一隅。望着前方的目的地,一些熟悉的面孔便满脸凝重地出现在眼前:大禹、勾践、范蠡、王充、王冕、徐渭、王阳明、秋瑾、蔡元培、鲁迅,一个一个个性显明。媚风酥雨、软山柔水偏能造就铁骨铮铮、孤标傲世的人物,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就在那时,一首诗伴随着江水无声的流动浮泛了上来:

梦笔桥东夜系船,
残灯耿耿不成眠。
千年未息灵胥怒,
卷地潮声到枕边。
这是陆游的一首诗,诗名我早已经忘却了,但诗句却清晰地记着。在所有陆游的诗中,我最早读的,大概还是那首国人耳熟能详的《示儿》。但相比之下,印象却远没有这首诗那么深。
应该是在上初中的时候,已经记不清那时候为什么会有《中国青年报》传递到我的手里。它上面其它的栏目我是不感一点兴趣,可有那么一小块却深深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显得极不起眼,就占据了其中极小的一部分。简笔勾勒的线条,纵然被现代技术油印出来,也显现出水墨画的特色。一叶扁舟横陈于水面,两边蒿草起伏,一个孤独的形影屹立舟中,青衫长袖,衣袂飘举,沉静而凝然地望着远方。在画的下面,就配着这首诗。我是读了一两遍就记下来的,虽然那块被我小心地剪下来夹在书中的早已沦落在不知哪里的风尘了,但这首诗却一直铭记在了心中。而我与陆游的结缘,大半是因为它了。
不久后,我便与他的爱情邂逅相遇了——有一天,我去姨夫家,就在那儿,看到了“陆游和他的妻子”。

我的姨夫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争,复员以后,一直任职在地方。虽然他的职位并不高,但家庭经济情况却很不错。最为重要的却是,在我印象中文化水平一般的他在大多农村人看来浪费钱财的乱七八糟的杂志方面却十分舍得花钱——在他家中,处处可以看到《大众电影》、《流行歌曲》、《故事会》之类的刊物。当时,这些玩意儿不要说是在落后贫穷的农村,就是在城市,也是鲜有人问津的。而它们的忠实读者,我相信只有一个,那就是我那颇有文艺情调的表姐了。
这些性质的杂志都是时效性比较强的,最多看过一两遍,便没有什么价值了。所以,它就派上了别的用场,尤其是中间的那些纸张比较厚实光滑的,它可以贴在玻璃或墙面上做装饰用。后来想来,我表姐审美观一定不错的,她既挑出那些相对美而雅的处处张贴,但她又是该贴的地方贴,而且贴得错落有致,让你根本看不出花花绿绿的浓艳,自然也就感觉不到堆砌之感。
有一次,就在坐背朝南的一间屋子的玻璃上,我无意中看到了一张电影的宣传画。那张画借着对面屋顶上漫过来的阳光,非常醒目,也非常艳丽。电影的名字叫《千古风流》,说的就是陆游和他的前妻唐婉的故事,不过被大加演绎了一番。正中间上“陆游”和“唐婉”的剧照,一身的古装,含情脉脉地相依相伴,那份浓烈的爱情,先是从他们的眼波里流淌出来,然后流泻到衣服的每一道皱褶里,继而从那张画上散发出来,弥漫到那间屋子形成的阴影中,然后散落到明艳的阳光下,一时之间,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每堵墙壁都变得温馨可感起来。紧盯着看,先是看到旁边关于电影内容的介绍——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虽然不太忠实却大略那样的关于陆游的情事,接着,扑入眼帘的,便是那首有名的《钗头凤》了。

那首词,我仍然是读过去,基本上就背下来的。那时也谈不上什么欣赏能力,与前面的那首诗一样,只是感觉好,只是它们在那一瞬间触动了连自己也不清楚的心灵的某一根弦,便读了,便记下了。如此而已。
后来,学习到他的《卜算子•咏梅》、《游山西村》、《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也通过说不清的渠道读到他的《书愤》、《关山月》、《幽居初夏》等。那个形象便日渐丰满而立体地浮凸在眼前。总体的感觉,诚如梁启超所说的“千古男儿一放翁”,他的诗词充满了阳刚之气,读多了阴柔的诗歌,他的每一首诗都携带着天风海雨般的气势,带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但这种阅读注定是琐碎的,只是偶然碰到了,就读一读,不会加以特意的深究。后来,在工作单位的图书馆翻检旧书的时候,看到已经忘记了是什么人写的一本《陆游传》,虽然那书写得很差劲,但出于对他的情结,还是硬着头皮翻阅了一下。从中大体上了解了他的生平事迹。知道他临安赴试,取为第一,却因此事得罪秦桧而被除名;知道范成大镇蜀的时候,他曾经到其麾下做过幕中的参议官;知道他曾经上书朝廷,抨击官员搜刮民脂民膏的行为;知道他为民谋福祉,曾经做过许多有益于百姓的事情;也知道他最后孤独地蛰居乡村,郁郁而终。自然,传记一般都会为尊者讳,他的被人诟病的与权相韩侂胄的交往,则是我后来读到宋人笔记才知道的。

我去绍兴的时候,隐约地想着看看陆游与唐婉最后相见并且题写了那首《钗头凤》的沈园。但看着车窗外边阴郁的天气,满脑子,却是他那首《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远在蜀地,默默在细雨中骑驴前行的诗人形象,居然从历史的烟云中复活过来,似乎缓缓地行走在这片他出生和死亡的土地上,迎接他的,是狂风中起伏的蒿草和黑云带来的寒冷的秋雨。
“沈园非复旧池台”,虽然遗址还在,但根据陆游的记述,在他生前,已经换过几次主人了,更莫说现在了。门额上,鲜明地亮着郭沫若题写的“沈氏园”三个字。我去的正是时候,除我之外,没有其他游客。进去后,放眼皆是仿宋的楼阁,一曲古典飘起,岑寂中颇能引发思古之幽情。寒雨甫收,叶片清翠,苔藓饱绽,迤逦前行,看到一湾澄碧的池塘,坐在那儿,才一抬眼,看到了一堵围墙,而淋淋漓漓的几行字,便不期而然地闯入眼帘,正是不知何人写在那儿的《钗头凤》。“红稣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望眼四顾,悄寂无人,遥想当年情事,仍然是那幅电影招贴画上看到的一个潇洒俊爽、一个情致缠绵相依相伴的形象,想起自己的来路和去处,不由得怅然长叹。
再到后来,买到过一本《陆游诗选》,装帧很朴素的一本书,纸很绵软,是能够吸附掌心和心灵温度的那种。一打开,便是一幅陆游的画像。看介绍,似乎还是颇有来历比较真实的。整个形象比较丰腴,与他的诗如出一辙;人也显得比较从容,与想象中的那种焦灼有着很大的区别。一首诗一首诗地读下去,满口生香。

那时经常会到江南小巷去,每当看到曲似九回肠的小巷,看到那阴阴的墙面上挣扎出来的绿苔,看到明艳地闪烁在墙头的花朵,都会想起“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句。而为了表示对陆游的感激,则也写过关于他的一些文字。其中有《〈示儿〉的归宿》一篇,探讨他故去后南宋的形势,提到刘克庄、林景曦回应他的两首诗。还有《沈园柳老不吹棉》一篇,基本上搜集到他怀念前妻的所有诗作,从而追溯了一番他的情感历程。
如今每每想起陆游,眼前晃过的,是这么几个镜头:蒿草起伏中寒灯照不寐的遥望,柳树摇曳中踽踽独行的哀伤,铁马冰河畔金剑沉埋的抑郁,剑门道中微雨飘洒时的叩问。“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一切的一切,都会有一个终点,而在这种苍茫的前行中,不忘记初心,就算对得起自我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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