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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介绍的便是其中一座“大山”的作品,贾平凹先生的散文集《自在独行》。(《平凡的世界》也有做过介绍,后续也会移入公众号)
按照惯例,便是先来讲讲作者。
在此直接引用了百度百科:
贾平凹,1952年2月21日生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当代作家,全国人大代表。
贾平凹是我国当代文坛屈指可数的文学大师。他是一位极具叛逆性的作家,但又不失淳朴的本色。他是中国少有的高产作家,更为可贵的是他每一部作品都堪称精品。毫无疑问,他也是当代中国可以载入世界文学史册的文学家之一。
贾平凹长篇小说的代表作有:《商州》《浮躁》《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高兴》《秦腔》《古炉》《带灯》《老生》等。他曾获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娜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以及茅盾文学奖等数十个国内外文学大奖。
贾平凹不仅小说创作的成就斐然,他还是一位散文大家,而且在中短篇小说的创作舞台上也颇有建树。平凹先生低调冷智、谦和厚道,他是一位世间的智者,更是一位深沉的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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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遥和陈忠实相继故去后,有人说贾平凹是活着的“大师”和“传奇”。
他的散文讲究的是“真”,以真挚的情感拥抱生活,以独立的思考建立与时代的联系,他视艺术感受为一种生活情趣和人生态度,讲求情操所致,自然为文。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必须老老实实生活,不是存心去生活中获取素材,也不是弄到将自身艺术化,有阮籍气或贾岛气,只能有意无意地,生活的浸润感染,待提笔时自然而然地写出要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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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由一个个故事组成,讲述了贾平凹先生的部分人生经历,有人、有物、有情、有景、有感。
这本书优美的不止是文字,还有那朴实的情感、自在的禅意,更离不开独行的悠然自得。最觉不可思议之处,便是把怨念也写得如此挥洒自如,让人看之宛如一出戏,自然融入戏中,尤似身临其境。
读此书便是要放下心中燥念,品味其细腻的文字和真挚的情感,给心灵一时的慰籍,就如久别重逢的密友般相谈甚欢。
五章七十余篇散文,印象极深刻的有《纺车声声》、《喝酒》、《祭父》、《人病》、《闲人》、《关于父子》、《关于女人》、《关于埙》、《文竹》、《云雀》等诸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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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摘录两篇最感人肺腑的文章,一篇写母亲,一篇写父亲。我想,散文便是要好好欣赏的,所有的情感都在这字里行间中罢。
纺车声声
如今,我一听见“嗡儿,嗡儿”的声音,脑子里便显出一弯残月来,黄黄的,像一瓣香蕉似的吊在那棵榆树梢上;院子里是朦朦胧胧的,露水正顺着草根往上爬;一个灰发的老人在那里摇纺车,身下垫一块蒲团,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压在纺车底杆上,那车轮儿转得像一片雾,又像一团梦,分明又是一盘磁音带了,唱着低低的、无穷无尽的乡曲……
这老人,就是我的母亲,一个没有文化的、普普通通的山地小脚女人。
那年月,正是“文化大革命”中期,我刚刚上了中学,当校长的父亲就被定为“走资派”,拉到远远的大深山里“改造”去了。那是一座原始森林林场,方圆百里是高山,山上是莽林,穿着“黑帮”字样衣服的“改造者”,在刺刀的监督下,伐木,运木,运木,伐木;即便是偶尔逃跑出来了,也走不出这林海就会饿死的。这是后话,都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他在那里“改造”了七年。七年里,家里只有母亲,我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没有了父亲的工资,我们兄妹又都上学,家里就苦了母亲。她是个小脚,身子骨又不硬朗,平日里只是洗、缝、纺、浆,干一些针线活计。现在就只有没黑没明地替人纺线赚钱了。家里吃的,穿的,烧的,用的,我们兄妹的书钱,一应大小开支,先是还将就着应付,麦子遭旱后,粮食没打下,日子就越发一日不济一日了。我瞧着母亲一天一天头发灰白起来,心里很疼,每天放学回来,就帮她干些活:她让我双手扩起线股,她拉着线头缠团儿。一看见她那凸起的颧骨,就觉得那线是从她身上抽出来的,才抽得她这般的瘦,尤其不忍看那跳动的线团儿,那似乎是一颗碎了的母亲的心在颤抖啊!我说:
“妈,你歇会儿吧。”
她总给我笑笑,骂我一声:
“傻话!”
夜里,我们兄妹一觉睡醒来,总听见那“嗡儿,嗡儿”的声音,先觉得倒中听,低低的,像窗外的风里竹叶,又像院内的花间蜂群,后来,就听着难受了,像无数的毛毛虫在心上蠕动。我就爬起来,说:
“妈,鸡叫二遍了,你还不睡?”
她还是给我笑笑,说:
“棉花才下来,正是纺线的时候,前日买了五十斤苞谷,吃的能接上秋了,可秋天过去,你们又是一个新的学期呀……”
我想起上一学期,我们兄妹一共是二十元学费,母亲东借西凑,到底还缺五元。学校里硬是不让我报名,母亲急得发疯似的,嘴里起了火泡,热饭吃不下去,后来变卖了家里一只铜洗脸盆,我才上了学,已经是迟了一星期的了。现在,她早早就做起了准备……我就说:
“妈,我不念了,回来挣工分吧!”
她好像吃了一惊,纺车弦一紧,正抽出的棉线“嘣”的一声断了,说:
“胡说!起了这个念头,书还能念好?快别胡说!”
我却坐起来,再说:
“念下去有什么用呢?毕了业还不是回来当农民?早早回来挣工分,我还能养活你们哩!”
母亲呆呆地瓷在那里了,好久才说:
“你说这话,刀子扎妈的心。你不念书了,叫我怎么向你爸交代呀?”
一提起爸爸,她就伤心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我看得害怕了,就再不敢说下去,赶忙向她求饶:
“妈,我再不敢说这话了,我念,我一定好好念。”
妈却扑过来,紧紧地搂住了我,搂得那么紧,好像我是一块冰,她要用身子暖化成水儿似的。油灯芯跳了几下,发出了土红色,我要爬过去添油,她说:
“孩子,别添了。妈听你的,妈要睡呀。”
这一夜,她一直搂着我。
秋里雨水很旺,庄稼难得的好长势,可谁也没有料到,谷子饱仁的节候,突然一场冰雹,把庄稼全都砸趴到泥里去了。收成没了指望,母亲做饭更难了。一天三顿,半锅水下一小瓢儿米面,再煮一把豆子。吃饭时,她总是拿勺捞着豆子倒在我们碗里,自己却撇上边的汤喝;我们都夹着豆子要让她吃,她显得很快活,却总是说:
“我是嫌那有豆腥气,吃了犯胃的。”
母亲那时是真有胃病的;可我们却傻,还以为她说的是实情哩。
日子是苦焦的,母亲出门,手就总是不闲,常常回来口袋里装些野菜,胳肘下夹一把两把柴火。我们也就学着她的样,一放学回来,沿路见柴火就捡,见野菜就挑,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能吃的菜很多:麦瓜龙呀,芨芨草呀,灰条,水蒿的。这一天傍晚,我和弟弟挑了一篮子灰条,高高兴兴地回来,心想母亲一定要表扬我们了,会给我们做一顿菜团团吃了,可一进门,母亲却趴在炕上呜呜地哭。我们全都吓慌了,跪在她的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突然一下子把我们全搂在怀里,问:
“孩子,想爸爸吗?”
“想。”我们说,心里咚咚直跳。
“爸爸好吗?”
“好。”我们都哭开了。
“你们不能离开爸爸,我们都不能离开爸爸啊!”她突然大声地说,并拿出一封信来。我一看,是爸爸寄来的,我多么熟悉爸爸的字呀,多少天来,一直盼着爸爸能寄来信,可是这时,我却害怕了,怕打开那封信。母亲说:
“你五叔已经给我念过了,你再念一遍吧。”
我念起来:
“龙儿妈:
“我是多么想你们啊!我写给你们几封信,全让扣压了,亏得一位好心的看守答应把这封信给你们寄去……接到信后,不要为我难过,我一切都好。
“算起来,夫妻三十年了,谁也没料到这晚年还有那么大的风波!我能顶住,我相信党,也相信我个人。活着,我还是共产党人,就是死了,历史也会证明我是共产党的鬼。可是现在,我却坑害了你们。我知道你和孩子正受苦,这是使我常常感到悲痛的事,但你们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所以,我求你们忘掉我,龙儿妈,还是咱们离了婚好……”
我哇的一声哭了,弟弟妹妹也哭了起来,母亲却一个一个地拉起我们说:
“孩子,不要哭,咱信得过你爸爸,他就是坐个十年八年牢,咱等着他!龙儿,你给你爸爸回封信吧,你就说:咱们能活下去,黄连再苦,咱们能咽下!”
母亲牙齿咬着,大睁着两眼,我们都吓得不敢哭了,看着她的脸,像读着一本宣言。母亲的那眼睛,那眉峰,那嘴角,从那以后,就永生永世地刻在我的心上了。
这天夜里,天很黑,半夜里乌云吞了月亮,半空中响着雷,电也在闪,像魔爪一样在撕抓着,是在试天牢不牢吗?母亲安顿我们睡下了,她又坐在灯下纺起线来。那纺车摇得生欢,手里的棉花无穷无尽地抽线……鸡叫二遍的时候,又一阵炸雷,她爬过来,就悄悄地坐在我们身边,借着电光,端详起我们每一张脸,替我们揩去脸上的泪痕,当她给我揩泪的时候,我终忍不住,眼泪从闭着的眼皮下簌簌流下来,她说:
“你还没睡着?”
我爬起来,和母亲一块坐在那里。母亲突然流下泪来,说:
“咳,孩子,你还不该这么懂事的呀!”
我说:
“妈,你儿子已经长大了哩!”
母亲赶忙擦了擦眼泪说:
“孩子,我有一件事想给你说,我作难了半夜,实在不忍心,可也只有这样了。今年年景不好,吃的、烧的艰难,我到底是妇道人家,拿不来多少;你爸不在,弟弟妹妹都小,现在只能靠得上你了,你把书拿回来抽空自学吧,好赖一天挣些工分,帮我一把力吧。”
我说:
“我早该回来了,你别担心,我挣工分了,咱日子会好过哩。”
从此,我就退学务农了。生产队给我每天记四分工,算起来,每天不过挣了二角钱。但我总不白叫母亲养活了!母亲照样给人纺线,又养了猪,油、盐、酱、醋,总算还没断过顿的。
但是,这年冬天,母亲的纺车却坏了。先是一个轮齿裂了,母亲用铁丝缠了几道箍,后来就是杆子也炸了缝,一摇起来,就呱啦呱啦响,纺线没有先前那么顺手了:往日一天纺五两,现在只能纺三两。母亲很是发愁,我也愁,想买一辆新的,可去木匠铺打问过了,一辆新纺车得十五元。这十五元在哪儿呢?
这一天,我偷偷跑上楼,将爸爸藏在楼角的几大包书提了下来,准备拿到废纸收购店去卖了。正提着要出门,母亲回来了,问我去干啥,我说卖书去,她脸变了,我赶忙说:
“卖了,能凑着给你买一辆新纺车啊……”
母亲一个巴掌就打在我的脸上,骂道:
“给我买纺车?我那么想买纺车的?!唵!”
“不买新的,纺不出线,咱们怎么活下去呀?”我再说。
“活?活?那么贱着活?为啥全都不死了?!”她更加气得浑身发抖,嘴唇乌青,一只手死死抓着心口,我知道她胃疼又犯了,忙近去劝她,她却抓起一根推磨棍,向我身上打来,我一低头,忙从门道里跑出来,她在后边骂道:
“你爸一辈子,还有什么家当?就这一捆书,他看得命样重,我跟了他三十年,跑这调那,我带什么过?就这一包袱一包袱背了书走!如今又为这书,你爸被人绳捆索绑,我把它藏这藏那,好不容易留下来,你却要卖?你爸回来了还用不用?你是要杀你爸吗?”
听了母亲的话,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我不敢回去,跑到生产队大场上,钻在麦秸堆中呜呜地哭了一场。哭着哭着,便睡着了,一觉醒来,竟是第二天早上了,拍打着头上的麦草,就往回走。才进巷口,弟弟在那里嘤嘤泣哭,一见我,就喜得不哭了,给我笑笑,却又哭开了,说:“昨天晚上,全家人到处找你,崖沟里看了,水塘里看了,全没个影子,母亲差不多快要急疯了,直着声哭了一夜,头在墙上都撞烂了。”
“哥哥,你快回去吧,你一定要回去!”
我撒脚就往回跑,跪在母亲面前,让她狠狠骂一顿,打一顿,但是,母亲却死死搂住我,让我原谅她,说她做妈的不好。
中午,隔壁刘五叔到家里来,给我们送了半口袋苞谷面,他是一位老实庄稼人,常常来家里走动,说他历史清白,世代贫农,到“黑帮”家里来,不怕被开除了农民籍。他问了父亲的近况,叹息了一番,就和母亲唠叨起家常,说到今年的收成,说到柴火茶饭,末了,就说起买纺车的事,他便出了主意:让我进山砍柴去卖吧;柴价上涨,一次砍五六十斤吧,也可以卖到二元钱哩。母亲先是不同意,我在旁紧紧撺掇,她沉吟了一会,说:
“他五叔,这行吗?孩子太嫩啊,有个三长两短,我对得起他爸吗?”
五叔说:
“这有什么办法呢?总要活呀!你放心吧,孩子交给我,我护着他,包没甚事的。”
母亲总算同意了,就帮我收拾了背笼、砍刀,天一黑,早早催我去睡了。半夜里,她摇我醒来,炕头上已放了碗热腾腾的糊涂饭,说是吃早饭。我怨她做饭做得稠,她说这是去出力呀,可不比平日。我给她盛了一碗,她硬不吃;逼紧了,扒拉两口,却把弟弟妹妹全摇醒,分给他们吃了。末了,我和五叔出门,她给我装了一手巾烤洋芋,一直送着出了村,千叮咛万叮咛了一番,方才抹着泪回去了。
在山上砍柴,实在不是件轻松事,我们弯弯曲曲地在河沟钻了半夜,天放亮的时候,才赶到砍柴的地方。我们将干粮压在石板底下,五叔说,这样才不会让老鸹叼走的,就爬上崖上去砍那些枯蒿野棘的。崖很陡,我总是爬不上去,五叔拉我上去了,却害怕地挪不开脚来。一棵野棘没有砍倒,手上就打了血泡,衣服也划破了,五叔就让我别砍了,他身子贴在崖壁上,砍得很是凶,满山满谷都是回音。我帮他整理柴堆,整到一块了,他捆成捆儿,就从山上推下沟去了。中午的时候,我们便溜下沟,拾掇了背笼,吃了干粮,欢天喜地地往回赶了。
回来的路显得比去时更长,走不到几程,小腿就哗哗直抖,稍不留神,就会跪倒下去了。路是顺河绕的,时不时还要过河面上的列石:走一步,心就在喉咙处跳一下;我一步一颠的,好容易过了最后一块列石,使劲往岸下一蹲,没想一步没踩稳,便“扑”地倒下了。五叔忙过来拉我,好容易从柴堆下爬起来,腿却碰破了,血水往外流。五叔就在山上撕一把蓖蓖芽草,在嘴里嚼烂了,敷在上面。血是不流了,但疼得厉害,五叔就让我只身走,他将两个背笼来回转背着。我看着心里不安,硬嚷着要背,他便让我背了在后边慢慢走,他将他的背笼背一程了,回来再接我。这样一直到了太阳西下,我们总算钻出了山沟,离家只有八里路了吧。我心里很高兴,时不时抬头看看前边:过了这个村,到了哪个庄呢?离家还能有多远呢?这一次刚一抬头,就看见前边走来一个人,背着一个空背笼,头发被风刮披在后肩,样子很是单薄。啊,这不是母亲吗?我大声叫道:
“妈!妈——”
果然是母亲!她是来接我的。一看见我背了这么多的柴,喜欢得什么样的,再一见我腿上的伤,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说:
“妈,这一定有六十斤哩,可以卖二元钱哩,再去砍上五六次,就可以买个新纺车了哩!妈,你也应该高兴呀!”
母亲就对我努力地笑笑,分了一半柴背了,娘儿俩一路说不完的话。
这背笼柴,第三天的集市上便卖了,果然卖了二元钱。一家人捏着那票子,一张一张蘸着唾沫数了,又用红布包了,压在箱子底里。打这以后,打柴给了我希望和力量,差不多隔三天就进一次山。头几次倒要五叔照顾,后来自己也练出来了。柴打回来,是我最有兴致的时候,总是不歇,借杆秤称了,一根一根在门前垒齐了,就给母亲和弟妹讲山上的故事。我讲多长,他们就听多久。
就在那月底,我们全家人都到木匠铺去,买回来了一辆新的纺车。最高兴的莫过于母亲了,她显得很年轻,脸上始终在笑着,把那纺车一会儿放在中堂上,一会儿又搬到炕角上,末了,又移到院中的榆树下去纺。她让我给爸爸写信,告诉他这是我的功劳,说孩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让他什么也别操心,好好珍重身子,将来回来了,儿子还可以买个眼镜给他,晚上备课就不眼花了。最后,硬要弟弟、妹妹都来填名,还让我握着她手在信上画了字。这一次,她在新纺车上纺了六两线,那“嗡儿,嗡儿”的声音,响了一天半夜,好像那是一架歌子,摇摇任何地方,都能发出音乐来的。
母亲的线越纺越多,家里开始有了些积攒,母亲就心大起来,她从邻居借了一架织布机,织起布来卖了。终日里,小院子里一道一道的绳子上,挂满了各色二浆线。太阳泛红的时候,就喜欢经线、经筒儿一摆儿插在那里,她牵着几十个线头,魔术似的来回拉着跑,那小脚踮踮的,像小姑娘一样的快活了。晚上,机子就在门道里安好了,她坐上去,脚一踏,手一搬,哐里哐当,满机动弹:家里就又增加起一种音乐了。
母亲织的布,密、光,白的像一张纸,花的像画一样艳,街坊四邻看见了,没有一个不夸的。布落了机,就拿到集市去卖,每集都能买回来米呀,面呀,盐呀,醋呀,竟还给我们兄妹买了东西:妹妹是一人一面小圆镜;我和弟弟是一支钢笔,说以后还要再买些书,让我们好好自学些文化。
我照例还去砍柴。没想有一次砍了漆树,竟中了毒,满脸满身上长出红疹子,又肿起来,眼睛都几乎看不见了。不几天,弟弟妹妹和母亲也中毒,脸都肿得发亮。听人说,用韭菜水洗能治好,母亲就到处找韭菜,熬了水一天三次给我们洗。可她,还是照样纺线,照样织布,当织完一个布下来,她眼睛快肿成一个烂桃儿样了。我拿了这布去卖,没想,那集上来了民兵小分队,说是要刹资本主义妖风,就开始包围了集市检查。集市炸了,人们没命地惊跑,我抱了布慌慌张张跑进一个巷去,那巷却是条死巷,就叫小分队将布收走了。我哭着回来,又不敢回家,只坐在村口哭。母亲知道了,把我拉了回去,弟弟妹妹在家里也哭作一团,眼看太阳压山了,中午饭也没心思去做。母亲让弟弟做,弟弟说他不饿,让我去做,我说肚子发鼓胀,母亲叹了一口气,自己去舀水起火,但很快又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盆韭菜水放在我们面前,说:
“不许哭!都洗洗脸!”
我们都止了哭,洗了脸。
母亲就拉了我们向镇子上走去,一直走到镇中一家饭馆里,让我们坐了,买了五碗米饭,一盘大肉,一盘豆腐,一盘粉条,说:
“吃吧,孩子,这饭可香哩!”
我们都不吃,她就先吃起来,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我们也就都吃起来,但觉得并不香。母亲问:
“香吗?”
弟弟摇摇头,我赶忙递过一个眼色,于是我们都齐声说:
“好香。”
吃罢饭,母亲说她到民兵小分队部去一趟,让我把弟弟妹妹领回去,再好好洗洗韭菜水。这一夜,她便没有回来,我们都提心吊胆的。第二天一早,她回来了,满脸的高兴,说她把布要回来了,可走到半路,就又出售,接着就手揣在怀里,说:
“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烧饼!”我说。
“再猜。”她笑着说。
“帽子!”我想这一下一定猜对了。
母亲还是摇摇头,突然一亮手,原来是一本语文课本。她喜欢地说:
“孩子,日子能过得去了,就要把学习捡起来,要不爸爸回来了,看见一个校长的儿子是文盲,他会怎么个伤心呢?”
我说:
“学那有什么用场?!”
她生气了:
“再不准你说这没出息的话!文化还有瞎的地方?”
我问起布是怎么还来的,她只笑笑,说句“我要的”,就罢了。后来我才打听到,原来母亲去要布时,人家百般训斥,拿难听的话骂她,她只是不走,人家就下令:要取回布,必须把分队部门前的一条排水沟挖通。她咬了咬牙,整整在那里挖了一夜……可她,我的好母亲,至今没有给我们说过这一段辛酸事儿。
有了笔,又有了书,一抽空,我就狠命地学习起来。每天晚上了,我要是看书,母亲就纺着线陪我;她要是纺线,我就看着书陪她。这样,分两处点油灯,煤油用得很费,母亲就把纺车搬到我的房间来纺,可那纺车“嗡儿,嗡儿”地响,她怕影响我,就又把纺车搬到院里的月光下去纺了。每当我看书看得身疲意懒,就走出门来,站在台阶上看母亲纺线,那“嗡儿,嗡儿”的响声,立刻给我浑身一震,脑子也就清醒多了,返身又去看书。
几乎就从那时起,我便坚持自学,读完了初中课程,又读完了高中课程,还将楼上爸爸的那几大包书也读了一半。“四人帮”一粉碎,爸爸“解放”回来了,那时他的问题才着手平反,我就报考了大学,竟被录取了。从此,我就带着母亲为我做的那套土布印花被子,来到了大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几年间,再没有见到我的母亲。后来,父亲给我来了信,信上说:
“我的问题彻底落实了,组织上给平了反,恢复了职务,又补发了二千元工资。但你母亲要求我将一千元交了党费,另一千元买了一担粮食,给救济过咱家的街坊四邻每家十元,剩下的五百元,全借给生产队买了一台粉碎机。她身体似乎比以前还好,只是眼睛渐渐不济了,但每天每晚还要织布、纺线……”
读着父亲的信,我脑子里就又响起那“嗡儿、嗡儿”的声音了。啊,母亲,你还是坐在那院中的月光底下,摇着那辆纺车吗?那榆树梢上的月亮该是满圆了吧?那无穷无尽的棉线,又抽出了你多少幸福的心绪啊,那辆纺车又陪伴着你会唱出什么新的生活之歌呢?母亲!
祭父
父亲贾彦春,一生于乡间教书,退休在丹凤县棣花;年初胃癌复发,七个月后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罪至第二十七天的傍晚,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其时中秋将近,天降大雨,我还远在四百里之外,正预备着翌日赶回。
我并没有想到父亲的最后离去竟这么快。以往家里出什么事,我都有感应,就在他来西安检查病的那天,清早起来我的双目无缘无故地红肿,下午他一来,我立即感到有悲苦之灾了。经检查,癌已转移,半月后送走了父亲,天天心揪成一团,却不断地为他卜卦,卜辞颇吉祥,还疑心他会创造出奇迹,所以接到病危电报,以为这是父亲的意思,要与我交代许多事情。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父亲安睡在灵床上,双目紧闭,口里衔着一枚铜钱,他再也没有以往听见我的脚步便从内屋走出来喜欢地对母亲喊:“你平回来了!”也没有我递给他一支烟时,他总是摆摆手而拿起水烟锅的样子,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
守坐在灵堂的草铺里,陪父亲度过最后一个长夜。小妹告诉我,父亲饲养的那只猫也死了。父亲在水米不进的那天,猫也开始不吃,十一日中午猫悄然毙命,七个小时后父亲也倒了头。我感动着猫的忠诚,我和我的弟妹都在外工作,晚年的父亲清淡寂寞,猫给过他慰藉,猫也随他去到另一个世界。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面对着父亲我却无法超脱。满院的泥泞里人来往不断,响器班在吹吹打打,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梨树,还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一个梨子在树顶。
父亲的病是两年前做的手术,我一直对他瞒着病情,每次从云南买药寄他,总是撕去药包上癌的字样。术后恢复得极好,他每顿已能吃两碗饭,凌晨要喝一壶茶水,坐不住,喜欢快步走路。常常到一些亲戚朋友家去,撩了衣服说:瞧刀口多平整,不要操心,我现在什么病也没有了。看着父亲的豁达样,我暗自为没告诉他病情而宽慰,但偶尔发现他独坐的时候,神色甚是悲苦,竟有一次我弄来一本算卦的书,兄妹们都嚷着要查各自的前途机遇,父亲走过来却说:“给我查一下,看我还能活多久?”我的心咯噔一下沉起来,父亲多半是知道了他得的什么病,他只是也不说出来罢了。卦辞的结果,意思是该操劳的都操劳了,待到一切都好。父亲叹息了一声:“我没好福。”我们都黯然无语,他就又笑了:“这类书怎能当真?人生谁不是这样呢?”可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幸都依这卦辞来了。
先是数年前母亲住院,父亲一个多月在医院伺候,做手术的那天,我和父亲守在手术室外,我紧张得肚子疼,父亲也紧张得肚子疼。母亲病好了,大妹出嫁,小妹高考却不中,原本依父亲的教龄可以将母亲和小妹的户口转为城镇户口,但因前几年一心想为小弟有个工作干,自己硬退休回来,现在小妹就只好窝在乡下了。为了小妹的前途,我写信申请,父亲四处寻人说情,他是干了几十年教师工作,不愿涎着脸给人家说那类话,但事情逼着他得跑动,每次都十分为难。他给我说过。他曾鼓很大勇气去找人,但当得知所找的人不在时,竟如释重载,暗自庆幸,虽然明日还得再找,而今天却免去一次受罪了。整整两年有余,小妹的工作有了着落,父亲喜欢得来人就请喝酒,他感激所有帮过忙的人,不论年龄大小皆视为贾家的恩人。但就在这时候,他患了癌病。担惊受怕的半年过去了,手术后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这一年春节父亲一定要我和妻子女儿回老家过年,多买了烟酒,好好欢度一番,没想年前两天,我的大妹夫突然出事故亡去。病后的父亲老泪纵横,以前手颤的旧病又复发,三番五次划火柴点不着烟。大妹带着不满一岁的外甥重又回住到我家,沉重的包袱又一次压在父亲的肩上。为了大妹的生活和出路,父亲又开始了比小妹当年就业更艰难的奔波,一次次的碰壁,一夜夜的辗转不眠。我不忍心看着他的劳累,甚至对他发火,他就再一次赶来给我说情况时,故意做出很轻松的样子,又总要说明他还有别的事才进城的。大妹终于可以吃商品粮了,甚至还去外乡做临时工作,父亲实想领大妹一块去乡政府报到,但癌病复发了,终未去成。父亲之所以在动了手术后延续了两年多的生命,他全是为了儿女要办完最后一件事,当他办完事了竟不肯多活一月就悠然长逝。
俗话讲,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父亲的一生中却没有舒心的日月。在他的幼年,家贫如洗,又常常遭土匪的绑票,三个兄弟先后被绑票过三次,每次都是变卖家产赎回,而年仅七岁的他,也竟在一个傍晚被人背走到几百里外。贾家受尽了屈辱,发誓要供养出一个出头的人,便一心要他读书。父亲提起那段生活,总是感激着三个大伯,说他夜里读书,三个大伯从几十里外扛木头回来,为了第二天再扛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卖个好价,成半夜在院中用石槌砸木头的大小截面,那种“咣咣”的响声使他不敢懒散,硬是读完了中学,成为贾家第一个有文化的人。此后的四五十年间,他们兄弟四人亲密无间,二十二口的大家庭一直生活到六十年代,后来虽然分家另住,谁家做一顿好吃的,必是叫齐别的兄弟。我记得父亲在邻县的中学任教时期,一直把三个堂兄带在身边上学, 他转到哪儿,就带在哪儿,堂兄在学生宿舍里搭合铺,一个堂兄尿床,父亲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块睡,一夜几次叫醒小便,但常常堂兄还是尿湿了床,害得父亲这头湿了睡那头,那头暖干了睡这头。我那时和娘住在老家,每年里去父亲那儿一次,我的伯父就用箩筐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粮食翻山越岭走两天,我至今记得我在摇摇晃晃的箩筐里看夜空的星星,星星总是在移动,让我无法数清。当我参加了工作第一次领到了工资,三十九元钱先给父亲寄去了十元,父亲买了酒便请了三个伯父痛饮,听母亲说那一次父亲是醉了。那年我回去,特意跑了半个城买了一根特大的铝盒装的雪茄,父亲拆开了闻了闻,却还要叫了三个伯父,点燃了一口一口轮流着吸。大伯年龄大,已经下世十多年了,按常理,父亲应该照看着二伯和三伯走,可谁也没想到,料理父亲丧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在盛殓的那个中午,贾家大小一片哭声,二伯和三伯老泪纵横,瘫坐在椅子上不得起来。
“文化革命”中,家乡连遭三年大旱,生活极度拮据,父亲却被诬陷为历史反革命关进了牛棚。正月十五的下午,母亲炒了家中仅有的一疙瘩肉盛在缸子里,伯父买了四包香烟,让我给父亲送去。我太阳落山时赶到他任教的学校,父亲已经遭人殴打过,造反派硬不让见,我哭着求情,终于在院子里拐角处见到了父亲,他黑瘦得厉害,才问了家里的一些情况,监管人就在一边催时间了。父亲送我走过拐角,却将缸子交给我,说:“肉你拿回去,我把烟留下就是了。”我出了院子的栅栏门,门很高,我只能隔着栅栏缝儿看父亲,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呆呆站在那儿看我的神色。后来,父亲带着一身伤残被开除公职押送回家了,那是个中午,我正在山坡上拔草,听到消息扑回来,父亲已躺在床上,一见我抱了我就说:“我害了我娃了!”放声大哭。父亲是教了半辈子书的人,他胆小,又自尊,他受不了这种打击,回家后半年内不愿出门。但家庭从政治上、经济上一下子沉沦下来,我们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自留地的苞谷还是嫩的便掰了回来,苞谷棵儿和穗儿一起在碾子上砸了做糊糊吃,麦子不等成熟,就收回用锅炒了上磨。全家唯一指望的是那头猪,但猪总是长一身红绒,眼里出血似的盼它长大了,父亲领着我们兄弟将猪拉到十五里的镇上去交售,但猪瘦不够标准,收购站拒绝收。听说二十里外的邻县一个镇上标准低,我们决定重新去交,天不明起来,特意给猪喂了最好的食料,使猪肚撑得滚圆,我们却饿着,父亲说:“今日把猪交了,咱父子仨一定去饭馆美美吃一顿!”这话极大地刺激了我和弟弟,赤脚冒雨将猪拉到了镇上。交售猪的队排得很长,眼看着轮到我们了,收购员却喊了一声:“下班了!”关门去吃饭。我们叠声叫苦,没有钱去吃饭,又不能离开,而猪却开始排泄,先是一泡没完没了的尿,再是翘了尾巴要拉,弟弟急了,拿脚直踢猪屁股,但最后还是拉下来,望着那老大的一堆猪粪,我们明白那是多少钱的分量啊。骂猪,又骂收购员,最后就不骂了,因为我和弟弟已经毫无力气了。直等到下午上班,收购员过来在猪的脖子上捏捏,又在猪肚子上踹踹,头不抬地说:“不够等级!下一个——”父亲首先急了,忙求着说:“按最低等级收了吧。”收购员翻着眼训道:“白给我也不收哩!”已经去验下一头猪了。父亲在那里站了好大一会儿,又过来蹲在猪旁边,他再没有说话,手抖着在口袋里掏烟,但没有掏出来,扭头对我们说:“回吧。”父子仨默默地拉猪回来,一路上再没有说肚子饥的话。
在那苦难的两年里,父亲耿耿于怀的是他蒙受的冤屈,几乎过三天五天就要我来写一份翻案材料寄出去。他那时手抖得厉害,小油灯下他讲他的历史,我逐字书写,寄出去的材料百分之九十泥牛入海,而父亲总是自信十足。家贫买不起纸,到任何地方一发现纸就眼开,拿回来仔细裁剪,又常常纸色不同,以致后来父子俩谈起翻案材料只说“五色纸”就心照不宣。父亲幼年因家贫害过胃疼,后来愈过,但也在那数年间被野菜和稻糠重新伤了胃,这也便是他恶变胃癌的根因。当父亲终于冤案昭雪后,星期六的下午他总要在口袋里装上学校的午餐,或许是一片烙饼,或是四个小素包子,我和弟弟便会分别拿了躲到某一处吃得最后连手也舔了,末了还要趴在泉里喝水涮口咽下去。我们不知道那是父亲饿着肚子带回来的,最最盼望每个星期六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一次父亲看着我们吃完,问:“香不香?”弟弟说:“香,我将来也要当个教师!”父亲笑了笑,别过脸去。我那时稍大,说现在吃了父亲的馍馍,将来长大了一定买最好吃的东西孝敬父亲。父亲退休以后,孩子们都大了,我和弟弟都开始挣钱,父亲也不愁没有馍馍吃,在他六十四岁的生日我买了一盒寿糕,他却直怨我太浪费了。五月初他病加重,我回去看望,带了许多吃食,他却对什么也没了食欲,临走买了数盒蜂王浆,叮咛他服完后继续买,钱我会寄给他的,但在他去世后第五天,村上一个人和我谈起来,说是父亲服完了那些蜂王浆后曾去商店打问过蜂王浆的价钱,一听说一盒八元多,他手里捏着钱却又回来了。
父亲当然是普通的百姓,清清贫贫的乡间教师,不可能享那些大人物的富贵,但当我在城里每次住医院,看见老干部楼上的那些人长期为小病疗养而坐在铺有红地毯的活动室中玩麻将,我就不由得想到我的父亲。
在贾家族里,父亲是文化人,德望很高,以至大家分为小家,小家再分为小家,甚至村里别姓人家,大到红白喜丧之事,小到婆媳兄妹纠纷,都要找父亲去解决。父亲乐意去主持公道,却脾气急躁,往往自己也要生许多闷气。时间长了,他有了一定的权威,多少也有了以“势”来压的味道,他可以说别人不敢说的话,竟还动手打过一个不孝其父的逆子的耳光,这少不得就得罪了一些人。为这事我曾埋怨他,为别人的事何必那么认真,父亲却火了,说道:“我半个眼窝也见不得那些龌龊事!”父亲忠厚而严厉,胆小却嫉恶如仇,他以此建立了他的人品和德行,也以此使他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难处。当他活着的时候,这个家庭和这个村子的百多户人家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好处,似乎并不觉得什么,而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猛然间都感到了他存在的重要。我守坐在灵堂里,看着多少人来放声大哭,听着他们哭诉:“你走了,有什么事我给谁说呀?”的话,我欣慰着我的父亲低微却崇高,平凡而伟大。
在我小小的时候,我是害怕父亲的,他对我的严厉使我产生惧怕,和他单独在一起,我说不出一句话,极力想赶快逃脱。我恋爱的那阵,我的意见与父亲不一致,那年月政治的味道特浓,他害怕女方的家庭成分影响了我,他骂我,打我,吼过我“滚”。在他的一生中,我什么都听从他,唯那件事使他伤透了心。但随着时代的变化,家庭出身已不再影响到个人的前途,但我的妻子并未记恨他,像女儿一样孝敬他,他又反过来说我眼光比他准,逢人夸说儿媳的好处,在最后的几年里每年都喜欢来城中我的小家中住一个时期。但我在他面前,似乎一直长不大,直到我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一次他来城里,见面递给我一支烟来吸,我才知道我成熟了,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他商量。父亲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又受家庭生计所累,他没有高官显禄的三朋,也没有身缠万贯的四友,对于我成为作家,社会上开始有些虚名后,他曾是得意和自豪过。他交识的同行和相好免不了向他恭贺,当然少不了向他讨酒喝,父亲在这时候是极其慷慨的,身上有多少钱就掏多少钱,喝就喝个酩酊大醉。以致后来,有人在哪里看见我发表了文章,就拿着去见父亲索酒。他的酒量很大,原因一是“文革”中心情不好借酒消愁,二是后来为我的创作以酒得意,喝酒喝上了瘾,在很长的日子里天天都要喝的,但从不一人独喝,总是吆喝许多人聚家痛饮,又一定要母亲尽一切力量弄些好的饭菜招待。母亲曾经抱怨:家里的好吃好喝全让外人享用了!我也为此生过他的气,以我拒绝喝酒而抗议,父亲真有一段时间也不喝酒了。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我因一批小说受到报刊的批评,压力很大,但并未透露一丝消息给他。他听人说了,专程赶三十里到县城去翻报纸,熬煎得几个晚上睡不着。我母亲没文化,不懂得写文章的事,父亲给她说的时候,她困得不时打盹,父亲竟生气得骂母亲。第二天搭车到城里见我,我的一些朋友恰在我那儿谈论外界的批评文章,我怕父亲听见,让他在另一间房内休息,等来客一走,他竟过来说:“你不要瞒我,事情我全知道了。没事不要寻事,有了事就不要怕事。你还年轻,要吸取经验教训,路长着哩!”说着又返身去取了他带来的一瓶酒,说:“来,咱父子都喝喝酒。”他先倒了一杯喝了,对我笑笑,就把杯子交给我。他笑得很苦,我忍不住眼睛红了,这一次我们父子都重新开戒,差不多喝了一瓶。
自那以后,父亲又喝开酒了,但他从没有喝过什么名酒。两年半前我用稿费为他买了一瓶茅台,正要托人捎回去,他却来检查病了,竟发现患的是胃癌。手术后,我说:“这酒你不能喝了,我留下来,等你将来病好了再喝。”我心里知道,父亲怕是再也喝不成了,如果到了最后不行的时候,一定让他喝一口。在父亲生命将息的第十天,我妻子陪送老人回老家,我让把酒带上。但当我回去后,父亲已经去世了,酒还原封未动。妻说:父亲回来后,汤水已经不能进,就是让喝酒,一定腹内烧得难受,为了减少没必要的痛苦,才没有给父亲喝。盛殓时,我流着泪把那瓶茅台放在棺内,让我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上再喝吧。如今,我的文章还在不断地发表出版,我再也享受不到那一份特殊的祝贺了。
父亲只活了六十六岁,他把年老体弱的母亲留给我们,他把两个尚未成家的小妹留给我们,他把家庭的重担留给了从未担过重的长子的我。对于父亲的离去,我们悲痛欲绝,对于离去我们,父亲更是不忍。当检查得知癌细胞已广泛转移毫无医治可能的结论时,我为了稳住父亲的情绪,还总是接二连三地请一些医生来给他治疗,事先给医生说好一定要表现出检查认真,多说宽心话。我知道他们所开的药全都是无济于事的,但父亲要服只得让他服,当然是症状不减,且一日不济一日,他说:“平呀,现在咋办呢?”我能有什么办法呀,父亲。眼泪从我肚子里流走了,脸上还得安静,说:“你年纪大了,只要心放宽静养,病会好的。”说罢就不敢看他,赶忙借故别的事走到另一个房间去抹眼泪。后来他预感到了自己不行了,却还是让扶起来将那苦涩的药面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里,强行咽下,但他躺下时已泪流满面,一边用手擦着一边说:“你妈一辈子太苦,为了养活你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到现在还是这样。我只说她要比我先走了,我会把她照看得好好的……往后就靠你们了。还有你两个妹妹……”母亲第一个哭起来,接着全家大哭,这是我们唯有的一次当着父亲的面痛哭。我真担心这一哭会使父亲明白一切而加重他的负担,但父亲反倒劝慰我们,他照常要服药,说他还要等着早已订好的国庆节给小妹结婚的那一天,还叮咛他来城前已给菜地的红萝卜浇了水,菜苗一定长得茂密,需要间一间。就在他去世的前五天,他还要求母亲去抓了两服中草药熬着喝。父亲是极不甘心地离开了我们,他一直是在悲苦和疼痛中挣扎,我那时真希望他是个哲学家或是个基督教徒,能透悟人生,能将死自认为一种解脱,但父亲是位实实在在的为生活所累了一生的平民,他的清醒的痛苦的逝去使我心灵不得安宁。当得知他在最后一刻终于绽出一个微笑,我的心多多少少安妥了一些。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母亲在悲苦中总算挺了过来,我们兄妹都一下子更加成熟,什么事都处理得很好。小妹的婚事原准备推迟,但为了父亲灵魂的安息,如期举力,且办得十分圆满。这个家庭没有了父亲并没有散落,为了父亲,我们都在努力地活着。
按照乡间风俗,在父亲下葬之后,我们兄妹接连数天的黄昏去坟上烧纸和燃火,名曰:“打怕怕”,为的是不让父亲一人在山坡上孤单害怕。冥纸和麦草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满天飞舞,我们给父亲说着话,让他安息,说在这面黄土坡上有我的爷爷奶奶,有我的大伯,有我村更多的长辈,父亲是不会孤单的, 也不必感到孤单,这面黄土坡离他修建的那一院房子不远,他还是极容易来家中看看;而我们更是永远忘不了他,会时常来探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