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尽在不言中 ——评莫言《晚熟的人》

作者按:这是去年暑假写的一篇书评,发出来表示我不是世界上最懒的人。

《晚熟的人》是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出版的第一本书,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2020年8月1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今年7月底我才读到此书。感觉莫言的作品在整体上语言风格有所转变,变得平易、自持,但有几篇结构较为复杂,需要反复看才能约略看出点什么,因此直到目前我才看到《澡堂与红床》。

莫言的小说我多年前读过几篇,但不多,只觉得他写作风格很独特,语言汪洋恣肆,描写淋漓尽致,内容独此一家,能看出作者对外国小说结构和表现手法的吸纳,也能看出中国传统文化和农村风土人情对他的深度影响。艺术手法上,莫言喜欢用魔幻现实主义,这种手法突出了人物特点,增强了典型性和读者印象,同时却也损伤了可信度,使文本带给读者的触动打了折扣。结构上经常借鉴国外小说,往往出奇制胜。在题材内容上,似乎都类似,都是经常写他又爱又恨的高密东北乡,写贫苦农民中卑微者的狡猾、粗俗或普通农民的纯朴、仁慈,表达作者的怜悯或敬意,赞扬原始生命力,但读着感觉有时残酷到恶心,有时夸张到魔幻,仿佛生长于粪土之上的恶之花结出了包裹着粗砺外壳的圣洁之果。总之,我觉得写得挺好,但不是特别喜欢看。

然而这次,我认真看了《晚熟的人》,觉得其中几篇还是很好的。莫言并非浪得虚名,他得诺奖是有实力的。

莫言的作品较少涉及形而上的东西,他关注的都是普通人尤其是农村人和知识分子的平凡生活,这些普通人又往往具有典型性,他们身上都有着一两点特殊的地方,让人觉得有点怪异而又似乎能接受,给人一种真实又怪诞的感觉。比如田奎、常林、武功、马秀美、金希普、宁赛叶等等,这些普通又独特的人物都是别的作家很少关注到的,莫言可谓慧眼独具,这一点值得称道。《晚熟的人》中他以旁观者的视角平静地叙述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这种叙述方式读起来感觉很有欧美小说的气味。

《左镰》被放在首篇,结构精巧,费人猜度,但也不是很难懂。大部分读者都可以看出来,写的是田奎这个少年顽强成长的故事。关于他断手后的种种,作者有意留白,断手后的成长,也仅是择要而述,让读者在结构的迷宫里自己走出来,有恍然大悟的阅读快感。然而在我看来,这篇虽然不错,但玩弄技巧的痕迹比较重,因此并非最好的。就我目前看到的几篇来说,最好的应该是《晚熟的人》。

《晚熟的人》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藏玄机。文中对蒋二着墨颇多,但也只是借这个形象讽刺一些混子和暴发户而已,没什么新鲜感,倒是常林这个人物,令人思忖良久。

看完《晚熟的人》,让我欲罢不能的不是究竟谁“早熟”,谁“晚熟”,究竟是“早熟”好还是“晚熟”好,而是这个问题:常林为什么喝了一瓶百草枯自杀?选择如此烈性毒药,可见他是非常决绝地赴死,那么,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我看了几遍,只发现三条线索:

一、时间线索:他死于1980年以后。当时知青返乡结束,单雄飞没走成,留下结婚生了两个女孩,常林与他成了朋友,还开过玩笑。因此肯定是八十年代以后,九十年代甚至21世纪初也有可能,具体哪一年不清楚。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大饥饿、文化大革命,也没有知青和他打架了,常林为啥还会自杀呢?从他之前的表现来看,他早期的生命力十分顽强,他抗住了极度的饥饿,抗住了工作的劳累,抗住了知青们对他的精神鄙视和肉体上的暴力伤害,却在一个和平的经济建设时期自杀了,的确令人费解。

二、性格线索:他是“早熟”的人,早年胆大,后来却越活越胆小。为什么?我想,除了肉体上的衰老和精神上被社会磨砺而造成的沮丧颓败之外,时代风尚的变化也是一个值得考虑的因素。过去他以贫下中农的身份为傲,打架时还说自己是为了”贫下中农的尊严而死”,然而到了经济建设时代,贫穷不再是他的光荣,反而和他的放屁毛病一样成了撕不去的可笑标签,他心里唯一的尊严也没有了。为什么说他在八十年代以后仍然是贫穷的呢?从蒋二的话可以看出来:“可惜常林不在了”,“他要在,怎么着我也得给他找个活干干”,可见常林生前在农村是没有什么固定工作的,收入可想而知。

三、子嗣线索:常林的儿子这条线写得很隐蔽,可以用草灰蛇线来形容。关于他的儿子,我们只有很少的信息可以利用。一条是他冒充日本人上台做戏来赚取佣金,可见家境不是太好,也不像常林那样有着比较强烈的自尊心。另一条信息是他绰号“五毒”。什么样的人会得这样的绰号?基本上都是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的人物。有这样一个儿子,想必常林的日子非常不好过。

综合起来看,常林后半生生活贫困,处处被人耻笑,找不到尊严,再加上儿子不肖,逐渐失去了活着的快乐和意义,也因此失去了活着的勇气,但他要面子的个性让他临死还不肯承认自己是自杀,还自嘲说是为了治疗放屁的毛病,因为他觉得自杀比愚蠢更丢脸。这是他对于自身尊严的最后维护。

总之,常林自杀的原因十分不明显,可以说错综复杂,一句话说不清楚,所以,当“莫言”追问“他怕什么?他遇到什么事了”时,蒋二给出了一个奇怪、模糊又确切的答案:“怕吃鱼卡住嗓子,怕关门挤着鼻子,怕睡觉扭了脖子。”简而言之,就是他心里憋屈,无力,无望,却说不出来。他不是变得胆小了,而是和蒋二相反,他虽然“早熟”,能言会武,但耿直单纯,没有花花肠子,不擅长赚钱,也没有幸福的家庭生活,找不到尊严和希望。可以说,这么一个顽强的生命就是为了尊严而死的,而他的尊严,是贫穷带来的,也是贫穷带走的。

其实,常林要的尊严并不多,他在别人面前公然撅屁股放屁都不感觉怎样,但是,他不能没有一点尊严地活着。虽然他的骄傲并不多,只有出身贫农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却支撑着他的全部活力。他当年和单雄飞拼命打架,除了看不成电影的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感觉知青都看不起他们,感觉尊严受到了挑战和侵犯,因此不惜拼命维护。这从他打架时的豪言壮语中可以找到线索。也许观者不在意,以为他无非是为了争胜罢了,但其实打架也好,放屁也罢,他竟然真的是为了“贫下中农的尊严”。

作者说:“常林之恶是时代之恶”,的确如此。常林早期在贫穷中摸爬滚打,勉强生存,得了个能放大臭屁的“特异功能”,他粗俗、无知而自傲,偶尔还会偷盗点东西,这是常林的“恶”,也是那个时代常见的一种“恶”,因贫困而粗俗,因贫困而起盗心。

常林这个形象与阿Q不同。阿Q的尊严是打肿脸充胖子,常林的却是真实的。常林青年时期虽贫苦,有小恶,却意气风发。因为那时候出身贫下中农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他活得虽苦,但还是有尊严的。但是后来,时移世易,他不惜以命相护的尊严在时代变迁中悄然消失了,他不知该怪谁?该找谁说理去?也不知该怎么把尊严找回来?他的劳动不足以支撑起他的尊严,没有赚大钱的能力。所以,他的人生中少了那一点尊严,他就渐渐枯萎了。这是当年那一代贫下中农因不适应新时代而心生失落者的典型代表。

常林这个人物形象复杂而丰富,其代表的那一类人在文学作品中是罕见的。莫言写得很隐晦,可以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作者不着痕迹的表现功力很强。

最后说一点,个人认为,常林的“早熟”和好口才可能是作者为了对比效果而做的加工,蒋二也多次自称“晚熟”,文中的“莫言”和小说行文中也多次提到“晚熟”这个词,这就感觉有点多了,太刻意了,不如点到为止。

《贼指花》是个悬疑短篇,里面很多人物和对话都很有意思,但说实话我没有看得很明白,也许作者就是要玩一次《罗生门》,看不明白就对了?从结尾看,很明显武英杰才是小偷,而范兰妮是他的情人。但武英杰为何要当小偷?为何为女记者找小偷,送断指还赠诗?为了“盗亦有道”,还是为了伪装得更好?找不到确切的理由。

还有,尤金讲的与范兰妮的故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我”本人借尤金之口讲的自己与范兰妮的故事?但这也很难解释范兰妮为什么要约“我”?也许是范兰妮发现武英杰竟然是小偷,太过失望,加上他让她堕胎,显然毫无公开交往的诚意,所以她想另觅良人寻找安慰,而“我”在这群男人里面看起来最老实最善良最有同情心,对自己也有好感;而且失窃事件中“我”是被严重怀疑的对象,也是无辜受害者,因此,她才选中了“我”?在发现“我”无法接受她为武英杰堕胎的事情后,又把钱包和证件交给“我”,以稍微减轻一点罪过,这样做也符合“盗亦有道”的说法。

羊绒商人失窃那次,“我”和武英杰相遇,有作案可能的不光是武英杰,其实还有“我”?如果武英杰并不是小偷,叙述者才是小偷的话,武英杰让范兰妮约他是为了抓贼抓赃?范兰妮被“我”的痴情感动,临时改变主意扔了钱包,并放“我”逃走了?“我”在最后一句说的是实话,前面都是因为嫉妒武英杰编的瞎话?

《地主的眼神》和《澡堂与红床》看了没太大印象,可能是我看得不仔细。

《诗人金希普》和《表弟宁赛叶》也像是姊妹篇,这对活宝形象鲜明,如在目前,仿佛我们每个人身边都能找到这样的人。但这两篇的艺术价值似乎也仅限于此,没有其它更深或更特别的地方。

《等待摩西》,表面上讲的是爱情,其实主要应该是讲宽恕的。信仰带给一个女人坚定的宽恕和善良,最终带给她幸福。至于后来如何,以前如何,种种无需再问。尽管别人替她不平,但她的云淡风轻确实给她赐福了。没必要追根究底,也不必要睚眦必报,她能幸福就好。

《等待摩西》和《斗士》可以相互对照着看。《斗士》中的武功对于自身所遭受的欺辱牢牢记在心里,没齿不忘,并竭尽所能让仇人及其家属付出代价,成为了一个“凶残的弱者”,让人既同情又厌恶,让我们不由得扪心自问:假如我们也遭受到武功所受的屈辱,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欺辱,那么,究竟是宽恕还是报仇能让人过得幸福?看这两篇小说的结局,我们便能明白作者的意思。“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不如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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