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空间纳入生命的顿进中 ——浅谈《美学散步》中的空间意识

把空间纳入生命的顿进中

——浅谈《美学散步》中的空间意识

宗白华先生对艺术的空间意识非常重视,在《美学散步》中有多篇论著阐释了中国艺术中的空间问题,宗先生指出,中西两方的空间观差异显著。中国艺术中所指的空间,并不是一个单纯表示高度、长度、宽度的三维概念,而是一个充满音乐节奏的宇宙;艺术家所创造的空间,也并不是科学意义上的现实存在,而是一种“灵的境界”[1]。这种空间意识基于老庄哲学“贵无”的思想影响,使得我国的传统艺术中呈现出一种“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于四时之外”的独特审美意境。下面我将具体分析《美学散步》中传统空间意识的独特内涵,试图揭示中国人传统空间意识中蕴含的流动性、虚灵性与生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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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不息的宇宙统一体

“空间”这个词来源于西方,它所代表的内涵其实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所指称的空间有所不同。英语的空间对应单词“space”,时间对应“time”,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概念,但是汉语的“空间”却并非如此。

我国文论中表示空间这一概念时,通常使用“空”、“间”、“寰宇”等词语。“空”的本义是窟窿,在此基础上引申出虚无、空虚、天空、(时间上的)空闲等意;“间”的本义是缝隙,在此基础上引申出隔开、中间、(时间上的)间隙等意。由此可见中国古代使用的“空”和“间”既表示空间范围的大小,又兼具时间层面上的意义,时间和空间统一于一个词语之中。这个概念自古有之,尸子曾经给“宇宙”一词下定义,把时空的概念统一了起来:“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2]

尽管在后世的语言演变过程中,“空间”和“宇宙”二词的时间意味在不断消解,但是宗白华先生在考察中国传统空间意识时,还是重提了这份时空一体的宇宙观。由于时间意识的介入,使得人们总是从流转不息的角度看待世界。庄子面对妻子的去世鼓盆而歌,这正是从流动的角度看生死、看宇宙而产生的达观,当我们将空间放置于时间的顿进之中时,也使得中国的传统空间概念中增添了一份流动性、节奏性和生命性。

无论是老子从水的哲学中看见“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还是庄子在“游乎天地”中走向无限的宇宙,亦或是《易经》中“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循环往复的生命意识,包括晋人在“俯仰”之间自得其乐,中国哲学始终在追寻流动不息、伸展不止的空间,通过“远”、“游”、“反”、“复”等体验方式来释放生命价值、来体验“道”,这种观念辐射到了艺术领域,进一步影响了中国美学和艺术的发展。因此宗白华说:“一个充满音乐情趣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3]

这种时空统一的观念直接体现在中国绘画的空间布景上,西方绘画通过透视法将眼光集合于一个焦点,但中国画“采取数层视点以构成节奏化的空间”。[4] 这种空间并不是科学的透视空间,而是流动不息的艺术空间。我们的构图是由画家进入到画中、通过一种“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观照法而形成的。这里的“俯仰”和“流动”,不是简单的从上到下、全面铺开的观察方式,而是用心灵编织天地的网。这种观察方式反映的是一种内在的精神流动。所以我们能游目骋怀、进入无限的宇宙空间,在俯仰之间,将精神腾挪开去,运天地,抚四海,与宇宙同流,进而找到生命的安顿。所以艺术家的观察不拘于一个个“散点”,也不拘于刻画固定的、逼近真实客观的形态,更不拘于展现科学精确的高度、长度、宽度,而是注重把握“点”之间内在的“流”,他们力争突破表象的“点”,去抓住内在的洪流,从而在艺术中展现出一种周游精神,把握宇宙空间的实体。

不仅如此,在这时空统一的基础上,宗白华又受到了秦汉律历哲学的影响,为这“时空统一”增加了音乐化、节奏化的色彩。“律历哲学”就是将历法的周期和律法的周期对应起来,将音乐中的十二律对应着历法中的十二月。而历法的十二月又分为四时,四时又对应着四方。[5] 宗白华指出,秦汉时期为了维护阶级统治,哲学家们在时空统一的宇宙观的指导下,将音乐与时空相配合,把空间感觉随着时间感觉节奏化、音乐化。

因此,时间在中国传统空间意识的形成中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时间感使得空间感具有了流动性和节奏性,从而不再呆板,获得了灵动的特点与生命的意识。

2

疏处走马的虚实统一体

在时间性的内在流动中,中国艺术中展现的空间世界被“虚灵化”,[6] 我们在外在的“点”和内在的“流”的交织中,感受到了宇宙的虚实互动。

中国空间意识中非常重要的一组观念就是“虚”与“实”。关于虚实的讨论自古有之,宗白华的创新之处在于,将哲学层面的虚实相生和具体艺术门类的实践中展现的虚实相生结合了起来。宗先生的虚实思想可以有两种理解:第一,指的是空灵与充实两个审美范畴。“虚”指空灵,“实”指充实。空灵是创造流动的艺术空间的前提,充实是艺术生命力的体现。第二,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虚实结合。艺术家创造的形象或自然界的客观存在是“实”,由此引发观赏者的想象和情思是“虚”,由形象产生的意象境界就是虚实的结合,化景物为情思才能创造美的形象。[7]

邓石如云:“密处不透风,疏处可走马。”宗白华强调的“实”,并非是空间的拥塞和填堵,指的是艺术作品中精神的充实和饱满。比如在书法中,书法的结构、点画和行笔与人的内心情感交融,并且在书法中贯穿舞蹈精神,这就是“充实”的一种体现。充实的生命体验和丰富的感情为事物本身注入了充实的内涵,从而使得景物和作者感情充实丰满起来,保证了艺术的永久性,让读者常读常新。

当然,与西方传统艺术的模仿现实不同,在中国传统艺术门类中,艺术家都更加重视对于“虚”的表达。依照宗白华先生的观点,“道”是中国艺术境界的重要特点之一,揭示了意境中所象征的形而上意味、也反映着中国人独特的宇宙意识。“道”是虚灵的,由此形成的宇宙观也体现着阴阳相济、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本质上宇宙也是虚灵的时空统一体。艺术家在“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当中感受生命与宇宙的无尽节奏,画面上表现的留白也正是对无穷之“道”的体验与感悟。“道”的境界是虚中有实、即虚即实,因此,中国传统艺术中,也十分注重创造“空”和“白”的境界。“空则灵气往来”,在虚空之处,哲人与艺术家共同体验着宇宙洪流与空灵之美。如明代画家李日华所说的“绘画必以微茫惨淡为妙境”;又如戏曲的舞台上也不设置逼真的布景,全靠演员对情景的体验来表现场景,人们借以想象在一个小小的舞台上走遍千山万水;还有园林建筑中似隔非隔的雕栏花窗等等,都体现了“空”带来的灵气。中国传统艺术大都旨在寻找一种“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美,这就需要从有形的、具体的空间走向无形的空间,就需要强调虚空,强调在虚空中包容万象。

但是,这里强调的“空”并不是一个滞死的空间,也并不是无意义的“顽空”,而是一个生气流荡、富有意义的活道。中国艺术强调虚空,但并不排斥充实,两者并非完全对立,其中也有转化和相融。虚空当中也需要有“实”,这样“空”的意义才能彰显出来;而“空”的存在,也让“实”有了气韵流荡的可能。就好像“道”本身是恍兮惚兮、无可名状的,而我们要通过实在的艺术作品来感悟它、体验它,将它具体化、形象化,而不是将它进一步推向虚灵,这本身就体现着一种虚实相济的思维。宗白华所说的虚实结合,并不是简单地将两者叠加组合,而是将两者相互转化,互相融合,形成一个富有生命精神的境界。《画荃》有言:“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观。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这充分说明虚境也需要依托实境才能被创造,两者并不是不同的结合关系,而是“互生”、“互相转化”的关系。又如刘宋王微曰:“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实境的创造也需要依托虚境。艺术创造正是从虚空之中创造出“有”的过程,我们在虚无混沌中划出一笔,在茫茫世界中划出一个着落点,从而诞生出生命的意义。由此可见,虚空与充实之中都有流动转化的因子,“实”的存在与“空”的气韵共同创造出一个有意义的灵的空间。

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用“全和粹”的关系来类比“虚和实”的关系,六合表象之外绵延无尽的虚境是中国人空间概念中不可或缺的独特存在,创造出无数凝结着生命关怀的妙境。

3

饮吸无穷的物我统一体

宗白华先生指出,在中西双方的空间意识中,都强调“无边无尽”这个特点,可是,在中国的哲学思想并非要求哲人或艺术家主动追求深广无垠的宇宙。相较于浮士德那般野心勃勃、彷徨不安地探索,中国人对待无尽空间的态度是“饮吸无穷空时于自我,网罗山川大地于门户中”[8]。中国人不是向着无边空间做无限制的追去,而是要从无边万物最终回到自己、回到生命。

庄子就曾对无尽的空间与“我”的关系提出过这样的观点:“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如果站在人与天地分离的角度来看,天、地、物、我各不相通,我们要通过知识、判断等方式去把握它们。但是,在中国的哲学体系中,我们通常会用一种诗意的、会通的、具有生命意识的眼光去看待这个问题:“我”与外在的空间之间并没有界限,“我”和世界是融为一体的,还归于世界的大本。庄子在这句话中强调的思想是——人在空间之中,人是世界的“在”者,而不是世界的“观”者。[9]无边的空间最终化归于“我”,无边的宇宙并不是我们追求的“对象”,物与我是相互会通的,万物与我全然是相对亦相忘,灵的空间中流荡着的正是生命意识。

这种对待世界的方式推移到艺术创作中,集中体现在绘画艺术中移远就近、由近知远的观照方式上。远和近是构成空间的重要内容,对待远近的态度,也是形成空间意识的重要因素。西方艺术服从焦点透视的原则,而中国的绘画艺术中,则不采用近大远小的现实规则,而是抹去了空间的纵深感,将山水与平面当中呈现,例如郭熙的“三远法”、华琳的“推法”,都是用流动的视线观察远山、将视线做了曲折化处理,通过俯仰观察,远近取与,将山巅的范围作出了延展,将山中的景物进行了充实,使整个画面充满流动性和节奏感,构成了独特的空间表现。这种观照法在中国诗歌中也屡见不鲜,如王维的“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行”、杜审言的“树杪玉堂悬”。

宗白华指出,西方艺术强调近大远小意在将人的目光影响无穷的空间深处,他们穷尽一生都在追寻这种深远的空间,无论是绘画中消失在远方的焦点,还是直指高空的哥特式建筑,都是一种“直线型”的执着探索。然而,这种追求的本质类似于浮士德的躁动不安,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和科技文明的进步,人的心灵失落在无尽的彷徨中,身心失去了赖以依存的安顿之处。

而中国人却不会失去这份安顿,因为中国人在把自己的目光投向无限的空间时,采用的是一种循环往复、流动不息的观照方法,他们还会将实现收回到自己的身心所在之处,在自己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宇宙,实现“万物与我并生”、“饮吸无穷于自我”,着就是一种“圆性”的回归自我式的和谐表达,由自我出发,对生命的观照之后再回归自我的平静,是一个悟道的过程。[ 10]由此,我们在自己周围的空间中便可感受到宇宙的概括,将山水收纳于视线之内,将宽广的宇宙和小我的栖居之处相统一。许多古人的诗文都体现了这样一种思想,如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张惠言曰:“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王维曰:“枕上见千里,窗中窥万室。”我们通常认为沈括所说的“以大观小”也只是一种观照方法,但是,这种将世间万物吸纳于自我的观照世界的方式,也不失为一种“以大观小”的态度。

这种“移远就近,由近知远”的空间处理方式,使得“远”和“近”在时间顺序上的变化和空间安排的布局之中形成了一个流动的、充满了节奏感和音乐感的空间。同时将人们从有限带到无限,进而由无限回归有限,进而将外物吸纳于自身,实现物我的会通。这种观照方式也是中国的空间意识区别于西方的一个重要表现。

4

小结

综上所述,《美学散步》中体现的宗白华的空间意识以传统老庄哲学为基础,通过“以大观小”、“移远就近”的表达方式,展现出“时空统一”、“虚实相生”、“回归自我”的独特空间与审美意境。这种空间意识,也就是宗白华先生所说的“充满音乐情趣的艺术境界”,在各个艺术门类的创作中都有所体现。我们要理解这种传统空间意识,首先要从中国古代哲学出发,体会“俯仰”、“流动”的观察方法,将对空间的理解纳入生命的长河,理解其流动性、节奏性与生命关怀,才能进入这片灵的空间。

1 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4,第155页

2 刘文英:中国古代的时空观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第32页

3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第179页

4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第180页

5 张智琴:宗白华”空间意识”中的”意境”理论[D].河北师范大学,2019.第33页

6 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4,第159页

7 陈泽曼.从《美学散步》探析宗白华先生的“虚实”思想[J].美与时代(下),2013(05):27-28.

8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第173页

9 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4,第159页

10 刘冬.由宗白华“中国画的空间意识”概念探索具体绘画形式[J].艺术教育,2018(17):156-157.

文案:袁昕彤

排版:金诗琪

责编:王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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