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历史与文学之思
——读《少帅》有感
我第一次读《少帅》,是在高三备考的时候。老实说,当时并没有读懂,只觉得这书平淡无奇,甚至连张爱玲小说的惯用套路也无迹可寻,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只能暗自感叹纵使天才如张爱玲,也总有江郎才尽的那一天。但得益于这个漫长的寒假,在将这本书重新阅读过一遍后,我对它产生了一些新的感触。也许我们可以从这本书中,窥见一些张爱玲眼中,历史与文学之间复杂且特殊的关系。
《少帅》这部小说是张爱玲在移居美国之后,创作于困顿时期的一部作品,并且由于经济困难等原因,在中途就放弃了写作,全书只有残缺的两万多字。抛去作者的光环,这并不是一部讨大众喜欢的文学作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们对张爱玲本人的期待和好奇程度,已经超过了作品本身。
对于这部作品,官方是这么介绍的:《少帅》是张爱玲以1925年至1930年军阀混战时期的北京为背景,以传奇人物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为原型写的一部爱情小说。小说中,张爱玲继承含蓄蕴藉的古典小说传统,以一贯擅长的,如工笔画般的细腻笔触,讲述了在“荒废、狂闹、混乱”的大时代里,少帅和赵四小姐似真如幻、无望而又亘古如斯的爱情故事。
抛去简介,这本书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书中的“张氏风格”实在是太淡了。早期的张爱玲是孤傲、冷艳、刻薄的代名词,身上带着独属于天才的诡秘,也有一种对世俗不屑的讽刺和轻视。她写作的背景是一个风起云涌的乱世,但她的文章却充满了儿女情长和柴米油盐,目光所及均是生活的琐碎。同时,她对于时代本身也有着清醒但悲观的认识,因此,她作品里的主人公总是充满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与当时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目高于顶,又不得不在生活面前承认自己的无力,使得早期的张爱玲的文章倾向于用文学来讽刺历史,就像她在《金锁记》里描绘的那样,“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标本,鲜艳而凄怆”。
而《少帅》的不同则在于,张爱玲几乎是用一种怜惜的笔调来描写陈叔覃与周四小姐的爱情故事,用极富文学性的大段心理描写、环境描写和古典小说中的隐喻,把太过沉重的历史事实虚化成周四小姐少女视角下的一把画着十二个美人儿的折扇、一座在阴暗的阳光下定格的小庭院、一盆在冬夜里熄灭的炉火和一只鹿在湖边轻轻饮水的似真似幻的景象。仿佛年老的风尘女子卸下了浓妆,露出粗糙苍老的、充满时光刻印的面容,一改当年的怡甜快辣,向人宣讲大味必淡的道理。转变之剧烈,对比之鲜明,让人一时无所适从。
作为张爱玲文学遗产的执行人,宋以朗认为,在读《少帅》之前,要先读一读《倾城之恋》,这两部小说是有关联的。他眼中的关联在于,《倾城之恋》里一场战争成全了范柳原和白流苏,《少帅》里一场事变成全了少帅与四小姐,两部作品都达成了结局上的完满。诚然,这是张爱玲小说中为数不多的以喜剧收尾的两部作品,而在我看来,这两部小说表面上的相似并不能成为证明他们有关联的实证。事实上,这两本书都在不同程度上向读者展示了不同阶段里张爱玲眼中的历史与文学。
傅雷先生评张爱玲为“专于儿女情长,小打小闹,痴男怨女”,总结一下,便是批评她格局不大、眼光太浅、写作的路数太过单一。的确,张爱玲的前期作品里的人物都具有极其鲜明的性格:他们繁华但苍凉,用表面的癫狂与歇斯底里来掩饰自身的单薄,看似为爱而生,实则斤斤计较、市侩而神经质。他们的身上沾满了红尘金粉,盛装之下掩饰着风月之间无法言传的隐痛。
这一时期的张爱玲可以说是在主观上几乎完全割断了文学与历史的联系。她在描述自己与胡兰成的感情时说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在颠沛流离的乱世中,面对迷失与茫然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挑战。张爱玲的选择便是忽略历史存在的必然性,而在她自己用文学构建的一片天地中获得慰藉。一条普通的曲线,拿放大镜去细细察看,它的某一段也会变得平直。任何的历史大背景下,一个人的目标也不过是生存。再往下细分,就成了每一天吃喝拉撒、茶余饭后的琐碎日常。
由于张爱玲本人的独特身世与经历,她的身上自始至终都存在一种新旧交替之际的矛盾。没落贵族式的孤傲和女性渴望异性带来安全感的归属感、敢爱敢恨的个性思想和旧式家庭的氛围、美国式的天才和中国式的怨女等等,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得到了融合与体现。显然,个人的才能是难以同一个时代相抗衡的。文学世界里虚幻的欣喜与刻意伪装的热闹如同被海浪泡沫捧得高高的船头,眩晕之后便是在现实的冲击下而产生的巨大的失落感。以此来掩饰自己在历史浪潮下的的茫然与失落,如同饮鸩止渴。《倾城之恋》中,香港沦陷并不曾将白流苏感化成革命女性,同样地,乱世也不曾将张爱玲感化成为化纸笔为干戈的革命斗士。这个时期的张爱玲用文学来生硬地对抗历史,最终的结果可以说是两败俱伤。
张爱玲为自己的作品所设计的插画,依次为《倾城之恋》、《金锁记》、《心经》
而在张爱玲创作《少帅》的晚年时期,她对待文学与历史的态度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刻意成全般地让周四小姐如做梦一般地得到了她所想拥有的一切:爱情、名分、家族的承认……《少帅》中描写的不再是一种“废墟之爱”,不再是乱世中相互算计的病态之爱,而是一种接近于少年本质的纯情之爱。东北沦陷、西安事变这类的重大事件在周四小姐的目光里不过是陈叔覃憔悴的面容与被迫的离家远行。其次便是她本身态度的一个转变,从前的张爱玲,在某些程度上来说,一直像台湾作家张晓风所说的那样“与文学保持着纯洁的关系”。她靠文学的天才出名,但绝不向她的读者们低头。一直以来,都是爱慕她的读者们如痴如醉,而她却理性地近乎冷漠。但《少帅》是张爱玲为了获取美国市场而特意创作的小说,为了生计她不得不迎合大众的需求,从而改变她一贯的“末日文学”,用舒缓与平淡的笔调去虚化历史锋利的棱角。
从这里我们也许可以看出,张爱玲此时已经无奈地承认了历史的进程对时代、对她本人的无可躲避的支配地位,所以只是尝试着用文学的滤镜去缓解生硬且血腥的近代史。这个时候她显然不再将历史与文学置于完全的对立面,也不再用它所擅长的文学去讽刺历史和现实。《少帅》的别册里说:“灰扑扑的人生在刹那间幻化成了红的蓝的童话故事,在这样一部难产的小说里,她至少开辟了一个平行宇宙,在那里她过着不一样的人生,异常快乐。”这也许是上天对这位桀骜的文学天才的最后一点慰藉:在文学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美化历史,对作者本人,对后世的读者,都是一种恩赐。
初入文坛的张爱玲,得到的是成名后被关注的欣喜。与文学厮磨得久了,便发觉文学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进而转向讽刺。而到了最后,在被生活折磨得接近淡然之时,她终于明白,再好的文学也不能凌驾于历史之上,更不能掩饰历史的不堪。但,幸运的是,文学还是为她营造了一个似真似幻的理想空间,在那里,古往今来所有作家最为淳朴、淡然、鲜活的美好感受都被完好的保存着。而这些,通常都是历经历史挑选后留存下的精华,它们不断地积累、成长,再继续照亮后人。
文案:杨扬
排版:金云艳
责编:王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