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的流浪者
——读加缪《局外人》、《流放与王国》有感
加缪曾坦言,自己置身于赤贫与阳光之间。贫困的出生,动荡的时代,让他知道阳光下的一切并非全然美好;而阳光的存在,也让他明白自由的无价。也许就是这样,加缪,这个巴黎的局外人,他的生活也正经历着这无法调和的矛盾,他也正领受着生存的孤独感和流放感,因而,他似乎终其一生也在寻找一种平衡,一种逃离奴役的平衡,一种精神世界的永恒王国。
在这里我不敢多谈哲学,也没有自信去分析所谓人的存在。只想就几篇小说中的流放路上的主人公谈谈我所读到的,他们的反抗,他们的自由,他们的王国。
首先想说说《不忠的女人》,这是我看的第一篇加缪的小说。故事叙述了女主人公雅妮娜陪伴丈夫前往亚尔及利亚进行贸易的一段旅程,而在此过程中,孤独的妻子意外的被当地游牧人的一篇绿洲所吸引,在深夜逃离丈夫,来到陌生而冷冽的要塞平台上与天地群星心神交融。
无疑,这位女子并没有不忠于丈夫的行为,她所“不忠”的,是平日里单调、死寂、孤独彻骨的生活,是这趟“流放”般的旅程,而她的那片王国,也就是大自然带给她的精神的充盈。
文章中反复出现的便是女主人公的悲叹,严寒的空气、病痛的身躯、劳顿的车程……这些极负面的情况似乎从旅程的一开始,就缠绕着雅妮娜年华已逝的躯体与被流放于荒漠的灵魂——于是她感慨,她是孤独的,她只是着广袤宇宙中的一粒不自由的、孤独的、无趣的存在。我们深究这种孤独产生的原因,我认为有两点。
首先是客观方面,雅妮娜处在一个即陌生的南部荒漠。归属感的丢失让雅妮娜手足无措,“她不知道可以把包放在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里。她要不躺下,要不站着,不管怎样都会感到钻心的寒冷。她还是决定站着,手里攥着手提包,看着墙上靠近屋顶处开的边窗。她在等待,但却不知道在等什么。她只是感到孤独,刺骨的寒冷。”被抛向异乡的雅妮娜很容易地就感受到了陌生环境与自己之间的深深隔膜:不只是干燥的空气、呼啸的寒风、漫天的飞沙,更是由于当地人带给她的距离感——“车上载满了昏昏欲睡的阿拉伯人,他们都用斗篷帽子盖住了自己的脸,躲在椅背后,不与人说话。有一些人干脆屈膝坐在位置上,车子颠簸时,他们总比周围人晃得厉害。这些让人窒息的安静和事不关己的冷漠,像铅块一样重重地压在雅妮娜的心上。”加缪在开篇营造出的这份沉闷的氛围实在太过于让人不安和恐惧,似乎所有的人周身都笼罩着一个看不见的玻璃罩子,人们不会轻易卸下自己的防备,更不会企图去向另一个人示好。这种无言的疏离感压抑着女主人公的心,使他堕入孤独与荒诞的深渊。
另外一层的原因,便是她的丈夫。雅妮娜自知她是一个畏惧孤独的人,她担心着自己会不会孤独而终,遂答应了她丈夫的追求。她享受丈夫的关心,喜欢这种被爱的感觉,丈夫的存在似乎可以在某些时段让雅妮娜忘记自己的孤独。但是,她终于还是发现,她的心灵从未因为丈夫的陪伴而充盈过。尽管丈夫对自己从不吝啬,物质上已足够优越,“但除此以外呢,人总还会有别的需求的,这些又如何才能满足呢?”漫长的婚姻生活实则很是无趣,流逝的时光让雅妮娜感到自己已不再年轻,就连身体也不在健康。而忙碌于做买卖的丈夫亦鲜少愿意带雅妮娜去海边游玩。种种的问题,让雅妮娜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开始意识到,很多时候,她与丈夫的相处,仅仅是需要一处来埋葬这份对于孤独和黑夜的恐惧,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背负着这样的重压行尸走肉般过了二十年。她终于知道了她在等待什么——她在等待逃出这无形的枷锁,她在等待自由,她真正需求的是精神上的满足。
她的所谓不忠,便就是叛逃这二十年来精神的流放,去前往那个自由的王国。
于是她在深夜两度前往那片要塞的平台,她看见那片棕榈林中的阿拉伯人精彩地存在着,骄傲而自由地存在着,她看见广袤天地间霞光的流转,她看见夜空的尽头数以万计的星子如项链般闪耀着,她看见了生与死的漫长交替。这使她终于不再恐惧孤独,不再逃避光阴和生命的流逝,从而结束了这二十年来漫无目的地流亡。
那么,这片广袤的棕榈林是否就是她的王国呢?不尽然。作者在文末笔锋一转,“下一刻,苍穹迅速延展开,将她压在冰冷的大地上。”是的,她终究只是这片土地的局外人。诚然,大自然的深邃与美丽给了她的心灵送去了宁静与充盈,但是她不能够在这里生活,她不能够融入那些阿拉伯人的生活。我想,那片“奇异的王国”带给雅妮娜的真正意义,在于使她勇敢地转过身,回到现实的生活中去。回到旅馆,她不能自已地泪流满面,是悲哀于那片自由只有一瞬吗?并不是。我想,更多的应该是她从中找到了对抗生活中种种欲诉无声的痛苦的勇气,她找到了对抗孤独和黑夜的力量,她的泪水,正是感动于那真正的王国,她已然抵达。我想,这也就是加缪所探寻的那一种赤贫与阳光之间的平衡。
再有我想说一说《来客》这篇小说,这篇小说叙述了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小学教师达吕被警察朋友要求押送一位犯人去警察当局。在与犯人相处的过程中,达吕的行为屡次体现出他想要帮助那位犯了罪了阿拉伯人重获自由,然而阿拉伯人没有选择逃跑,默默地向警署与死亡走去。可悲的是,达吕的善意受到了犯人同村人的误解,他们认为正是达吕交出犯人,威胁他要为此付出代价。
此时此刻,“达吕凝视着天空、高原和那一片一直伸向大海的看不见的土地。在这片他如此热爱的广阔土地上,他是孤零零的。”
这个故事读来,让我常常能够感受到自由的希望,可读到最后,终究还是掉入了孤独和悲哀的泥淖。原因无外乎主人公达吕亦是一个荒诞世界中的局外人、流放者。
小说开篇对于达吕的一些描写,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将他称呼为“局外人”。他的生活没有波澜,淡泊艰苦,此时此刻又被置于一个“大雪封山”的无人之境,就如文中说的那样“这地方就是这样,生活是严酷的,即使没有人也是如此,有了人也是无济于事。”也许达吕从一开始心中便有这样一种孤零零的感觉,这样一种孤零零的感觉并非是由于环境的隔绝,更加是因为人心的疏离,在这里,达吕没有办法融入于人群——值得注意的是达吕的身份,他是一个生活在法属殖民地的法国人,当地人对他充满戒备与怀疑,他无法融入他们的生活;而他又对法国政府采取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就像那个真正的局外人默尔索一样,置身于生活之外,沉默地看着一切事件在自己身上发生,却又仿佛影院里的观众一样像是在看别人的人生。
然而他与默尔索都是现实世界的挑战者。默尔索面对母亲的死亡,突如其来的杀人案,以及不公正的判决,似乎从来都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不加解释,不加申诉,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事实上,他的漠然接受死亡的命运,正是他从未屈服的写照,正是他反抗粉饰的语言、固化的行为模式的证明。“为使一切都显得完美,为使我不再感到如此孤独,我只能希望被处决那天观者如潮,并对我发出憎恶的喊叫”,他拥抱死亡,他激烈呐喊,那正是因为命运没有能够摧垮他,他依然把握着自己,把握着自己的信念。
如果说默尔索的挑战是无声反叛,达吕则已经不再沉默。他选择伸出援手,秉承着人心的善意,去帮助荒诞世界的人们,把握自己的命运,奔赴自由的王国。我相信,即使达吕面对着这无法排遣的孤独感与异己感,他依旧会想默尔索那样,继续为这自由的王国而前行,即便面临一次次痛苦而无依的处境,即便西西弗斯的巨石一遍遍推向山峰又滚下,他们依然是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英雄。
总的来说,加缪的故事,及时一群流放中的孤独旅人的故事,也是一群反叛荒诞现实的英雄的故事。流放的路上必定是风雨兼程,孤独相佐,然而自由的王国也将属于敢于逃离奴役和荒诞的勇士。亦如西西弗神话的序言所说:“吾魂兮无求乎永生,竭尽兮人事之所能。”这大约就是那个精神王国吧。
文案:林耀之
排版:金云艳
责编:王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