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 雨
●朱相友(四川)
一进入农历八月,常常就是连绵的阴雨天气,我们这里把它叫做“下霖雨”。霖雨天一来,就接连几天,或十几二十天,甚至一个月,天天都下雨,下得人都快发霉了,天都还不晴。
那个时候,我们正上小学,遇到这样的天气,学校就不放午学了,上午和下午的课连续上,当时叫做“连台滚”,这样就可免去两次在泥泞中跋涉的艰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艰辛呢?现在说出来,只怕二十一世纪走惯了水泥路的年轻人或许还不会相信。
刚下雨的头几天,路面就像抹了油,赤脚(我们那时都是赤脚上学)踩上去,溜滑,我们叫它“硬头滑”。走在这样的路上,稍不留神,就有滑下山崖的危险。至今都还记得,我就有两次差一点掉下悬崖的机会,都被一丝丝偶然的羁绊,给错过去了。若是久经雨水浸泡的路面,倘又是田间泥路,那就更有许多故事要发生了。
我们人小腿短,裤脚挽至大腿根,腿还是不够长,在泥泞道路上,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挪动”更为准确。那“挪动”的艰难,就我们当时的想象,一定不亚于红军长征过草地。路面看似平静,一脚下去,才知踩在了前一个人或是牛的脚印里,那里面的泥浆“咕嘟”一声滮洒出来,直射向你的裤裆前胸和头脸,浑身上下都是泥,恰似泥潭中钻出的一只瘦小猴子。换成今天的小朋友,那就尴尬了,哪还有脸去面对其他小朋友?我们那时不一样,是一定要去上学的。谁都知道,像这样的孩子,一般都不止一个,如果运气好,碰上十来个甚至几十个都有可能。
那时没有电视,看不上天气预报,收音机里也只报大城市,至于我们这小地方的风雨阴晴,就只好“天大由天”了。不过,我的母亲还是有一些土办法的。每当雨下久了,她就会找出一只烂布鞋,塞进灶孔里烧得半透,用火钳夹出来,随意地向院坝里甩去,她说这叫祭天。看那在雨中冒烟的烂布鞋是俯或仰,就知天气是晴或雨。若那烂鞋底朝天面向地俯着,母亲就马上向我们宣布:下完了,要晴了。反之,面朝天,表示还要迎接雨水,我们听见的就是母亲的破口大骂:老子拿根长竹竿,站在房子上,把你妈那XX戳烂,看你有好多X水流不完。
这一骂果然有些效果。第二天早上,我们惊奇地发现,东边浓黑的天幕上,像顽皮孩子用锋利小刀划开一道血红口子,刺眼的朝霞就从那里露出来,洒在我家茅屋上,浅浅的一片淡红。这时候,我们的心里就早已是一片万里蓝天了。而母亲却连连摇头,嘴里喃喃着:晴不起,“早红连夜雨,晚红火烧天。”果然不多一会儿,山谷里就腾起一片黑云,创可贴一样把那“伤口”严严实实地给贴住了。
雨,又下起来了。
这一轮的雨,与先前似乎有了一些变化,雨下得大了一点,好像根本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它竟一口气下到了第三天的傍晚。这时候,后山上的大松树就有了呼呼的风声,茅屋上的雨滴也似乎小了一些。到半夜起床撒尿的时候,屋外风声停了,雨声停了,鸡不叫,狗不咬,四野死一样的寂静。早起出门看天,果真没下雨了,但那天还是阴沉沉的,随时都有再下的可能。
久雨初晴的天,就像一个久病初愈的老人,终于颤颤巍巍站立起来,手扶拐杖向前走去,总叫人担心他会又重新倒下,再次卧床不起。其实,这些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物极必反,适用于自然界的所有领域。收住雨脚的天,在经历了几天雾霭后,终于稳住了。太阳娇羞地出来了,也像大病了一场,懒洋洋,再没有从前那样火热了。路也渐渐干了,好走了,学校恢复了放午学,我们又在太阳底下飞跑了。
在我们川东北山区里,祖祖辈辈都把这天气叫做“下霖雨”,或称“霖雨天”;也有说是“七月干,八月霖”,叫它“烂八月”的说法。直到后来我教中学地理的时候,才知道它的科学名称,叫做“华西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