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顾城这个人有看法,却也佩服其才情,他说: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想起这句话时,我站在“辋川古道”一段幽僻的拐弯处。我也觉得自己奇怪。辋川道一路走来,我没有第一个想起韩愈和王维;路过蓝桥,我没有浪漫联想《廊桥遗梦》,这太不符合我的性子。也许是年龄渐长,我不多想很现实的,也不多想太虚幻的,剩下的,就只有眼前。
眼前是一处盘山路的紧转弯处,前后分明两处天地。我的身后是绵延青山,宁静的午后,山风吹过层林,像波涛,更像孩子轻轻的鼾声;我的前面,隐隐看见一户人家,青砖白墙,蔬菜篱笆。我站在这个拐角处,仿佛是从原始走向文明,也像从自然回归田园。
我想一个人去探一探山里人家。我打量了许久,六月的山,草木太盛,我怕蛇。朋友说:蛇也讨生活,一天天捕食累得,午后才懒得出来。我信了。生活的苦,谁都得承受,何况是自由生活的生灵?自由不易,活着不易。我曾在秦岭的另一处山谷里见过两条大蛇,它们伏在粗壮的核桃树杆上睡觉,几位野营的朋友端着吃的喝的站在树下围观,两条大蛇岿然不动,直至大家看累了自行散去,蛇还在树上。有这样的经验,我行走地坦然。我大步朝前走,一旁的山峭楞楞,石头缝里渗出凉气,顺着窄窄的山路卷成一阵阵凉风。
山道的另一边,天高远辽阔。臭椿树的种子一串一串,红艳艳的摇晃着,比开花还美。椿树真是奇怪的物种。我认为中国的椿树,比西方传说故事中的无花果树更有味道。儿时,院里有许多香椿树,八九月里,它的种子像甲壳虫薄薄的内翼,从坚硬的果壳里炸开,打着旋儿到处飞。至于臭椿树,也许就对应庄子所言:古有大椿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我身旁的臭椿树已经也不知几百岁,它从下面的山岩上长出来,魁梧得能独当一面。这样的树,自带几分灵气,我对着椿树说话,声音传出很远,树叶沙沙,像远古传来的回答。
不远处松林起伏,透过掩映的树枝能看到几间屋舍。王维的“辋川别业”在哪里?我想问问这里住的人家。这里颇有古意,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青瓦整齐若鱼鳞,白墙素净若新砌,可柴门紧扣。这是主人不在?还是示意勿扰?我不敢造次,在此地,大声说话都是一种罪过。我退步出来,拔了径旁成熟的几株雀麦。隐士辟谷不食粟麦吗?怎么屋后一片尽是雀麦,这里的荒凉中带着几分闲意。各自安好,便是最好。
隐士之家避开繁华,相比之下,道旁的乡野人家随意许多。院墙是没有的,三间土屋一览无余,水龙头滴答滴答,石槽里汪着一池水,石槽四壁尽是青苔。院里土地平整,蜂箱鸡圈有序安放,一只灰扑扑的猫崽冲我叫了两声,看我犹豫止步,它大胆朝隔壁晒场走去。院子更安静了,两株核桃树上,青皮核桃像铃铛,它们各自有各自的思想,颗颗独立生长。院子前面的石阶缝隙里,生着一簇簇的万年草,我打算走时用锋利的石片挖几株,万年草和茶室的假山很配。从道旁绵延到山涧,无数蛇床子正开花,我采了一束白生生的蛇床子花,再折一枝硕大的羊蹄花,绿色的羊蹄花像绣球棍子,开得肆无忌惮。我做这么多事,周围静悄悄无一人。我看着爬满半壁山墙的爬山虎,感受到繁华里的一派清凉。
一处是肃静的隐居,荒凉中带几分闲意;一处是素净的独处,繁华里有些许清凉。若有机会选择,哪个是我能久居的?
小隐隐于林, 大隐隐于道。我喜欢后者。已知世事艰苦却不避世,屋子建于道旁,不避迎来送往,大门常开,生命蓬勃。该茂盛的茂盛,该沉寂的沉寂,一切事物都活得自在。过路的人,可以坐屋前的大石头上歇息,还可拧开龙头洗洗喝喝,在核桃树下踱着步子,和猫和狗说几句问候。这些,都不需要等主人回来。主人呢?也不必打听。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主人也有主人的劳作,主人也有主人的应酬。我就要做这样的主人。
积极入世,才能有出世。一季蛇床子花开,就是道场,只要看花的人心生欢喜;几株羊蹄花开得隆重,恰恰好,我在它最美的时间路过。这就是所谓的长存欢喜,欢喜自在吧。
我招呼远处等我的朋友,想分享这一瞬间的寂静安然。朋友问:要不要走完古道?我说:曾经有人说,雪拥蓝关马不前;曾经有人行至水穷,坐看云起。我今日也大胆说一句:行且不避艰难,静时独享安然。得了平静的心,处处都是好地。
不信你看,这蛇床子漫山遍野,这羊蹄花茁壮茂盛,它们绚烂怒放在夏天,这个夏天自然就属于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