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已是崖上柏

有的人,我还没想好再见,他已像鲲化为鹏。鱼化为鸟,这是另一世的修行。有的事,我还没想好如何再叙,它已成画上句号的故事,再读时,沧海桑田。不经意的日子,从来没有因为我的怠慢而停留;反而因我的忽视,它绝尘而去,把我抛在原地,只等我自己去忏悔。

我知道,这一切都悔之晚矣。这是我应该承受的悲戚,人间值得,怪我没有在该珍惜的时候细细品味。

曾有一位故人,傲骨清冷。我的旧友与他彻夜长谈,相见恨晚。有一天,他俩面对山崖上的一棵柏树,喟叹不已。今日,旧友才说出当日的场景:“我俩加起来活了一百五十岁。可那天下午,看着悬上枯瘦的柏树,仿佛被众神惩罚的西西福斯,孤独求生。再看不远处平坦广场上近千年的老柏树,树干粗得两个人才能搂住,枝桠上系着善男信女祭拜的红布条,活成了大阿福。那一刻,我俩无法判断,哪一棵柏树的生命更有意义?”我反问:“生命,难道不是各有各的意义吗?活着,都有道理。”不惑之年的我,自认为已洞悉很多本真,能看到浮华之外的东西。旧友哼了一声,他没肯定,也没否定。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古稀之年,他的性子简直比火还烈还爆,这次,他居然没有反驳。这让我莫名就有了悲伤。我希望看到一个心如婴孩的老人,口无遮拦也罢。一个随心所欲的老人,比故作深沉的少年,更让我放松警惕。可他学会了沉默,我就难过。

心下浮起一段悲戚戚:伯瑜有过,其母笞之,泣。母曰:“他日笞汝未尝泣,今泣,何也?对曰:他日得杖常痛,今母老矣,无力,不能痛,是以泣。”

世上悲伤的事,除了子欲孝而亲不在,还有眼睁睁看着吾亲吾友老矣。今日,旧友的不争就是老去的迹象吧,我不能接受。

一时无话,我默默喝他泡的茶。那简直不能叫茶。上好的铁观音,他配了三颗冰糖,用中午铁锅里烧的水,装进暖瓶来冲茶,茶叶盛开在喝扎啤的玻璃杯里。带一丝铁锈味的茶,苦甜苦甜,仿佛用力过猛的人生。我不禁皱眉笑一笑。看我情绪舒展,旧友兴致又起,大声说:“这茶,儿子给我买的。我和儿子又走动了。”他这话太让人舒服。旧友性子烈,早些年一度与儿子闹僵,父子间似路人。想不到破冰就在一瞬间。一日,儿子自己寻来,主动和父亲谈往事,彼此释怀。旧友说这些事时,脸上红彤彤,像个孩子。他说:“儿子每个月回来看我,他要坐很久的车。走时,他给我钱,被我拒绝了。我写东西挣的钱足够养活我。”我欲言又止。该鼓励他接受儿子的赡养?还是该支持他独立的活着?他也许已有答案。可分明心里有爱温暖的他,已少了许多之前的锋芒。他自己看不见,他身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给茶杯续水的时候,他又絮絮叨叨了一遍儿子孝敬的事。我看到一个解甲归田的将军,看到一个放弃斗争的战士。

我提起故人,那个已故去的朋友。故友是旧友托我接待的朋友,我们见过一面,聊了多次。不想,在一个多雨的秋天,他溘然长逝。从此,朋友成了故友。这是一个意外。接到消息的那一天,旧友在电话里唏嘘不已,他向我诉说世事无常,他强烈抨击故友生前遇到的那些不公正,叹人情淡漠。我静静地听他诉说,电话的那一端,他像斗士折戟,又像一个失去了伙伴,踽踽独立的老汉。这已是两年前的事。

我由衷地祝贺旧友:“人命薄脆,经不起折腾。儿子回归,从此,你就收收性子罢。刚才还为你没有斗志遗憾,现在我觉得这才是你应该有的样子。”他翻了一下眼睛,说:“我老汉不服。该说的话,我还会说;该写的东西,我还要写。”接着他又说:“我再写不动长篇了。前年,我妹妹去世后,我还想问她的病因。你看,我全记在日历上了。可我儿子回来,对着他姑的坟大哭一场后,我啥都不想想了。人死如灯灭,走了就没了。”我看到桌子上的台历,大字几行,大概写六十六岁的妹妹因何而殁,各种委屈和心痛都是平实的记叙。一张薄纸上,没有一个抒情的句子,没有一个议论的句子,可读着有《祭十二郎文》的悲戚。

我问旧友:“以后看书不写作,你会手痒痒吗?”我希望他说:会。我又希望他说:不会。

悬崖上生的柏树啊,已经历太多的考验,如今,有平缓生长的土壤,那就放下一切戒备,徐徐生长,颐养天年。可这样的日子还是他的人生吗?一辈子奔波的人,不会被一间房子拘着,不会被一件事牵绊。活到老,写到老,生命不息,思考不绝。就像项羽,宁死也不肯低了头。这倔强的旧友老汉,他应该是永不屈服,敢于奋笔疾书,敢于抨击一切不公正。这才是他的人生。悬崖上的柏树啊,你就安心生在悬崖上吧。疾风,烈日,暴雨,严寒,哪一个都是对你的摧残,可哪一个又都是对你的成全。你就活成你喜欢的样子,像一只雄鹰,骄傲的把头仰起,静等雾霭虹霓,至死不屈。

这些想法,我至走都没说出来。因为旧友送我出门时,突然说了一句:“当日我们讨论的柏树,应该是生长崖上,见多识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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