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已无鸟儿 :献给作家张洁

谨以此文献给作家张洁在岐山土地上成长的青春

被岁月风化的土窑洞,像老汉掉了牙的大嘴,豁风漏气,看不出它的喜怒哀乐,却也难掩这面山崖的一脸沧桑。我来时春寒料峭,一渠碧水缓缓东流,它和窑洞一样,无言悲喜。我对深沉得像入了定的事物,总心下敬佩。万物众生,是要经历多少历练,才能活成这般波澜不惊?

在这里,时间或许是停滞的河流,或许就是永恒的一刹那。窑洞、崖柏,麦田、荠菜。春夏的生和发,秋冬的繁华与落寞,没留下一点痕迹,却年年景象依依。我眼里的,和她在文字里提到的,梦里回到的地方,大致无二。你来,或者不来;你记得,或者忘记;一切记忆和当下,都在这里。

徘徊许久,我与窑洞对视,与田野相望,我见它们多妩媚。到底我还是年轻了。我不能忽略很多本质的问题。比如:这孔窑洞是谁当年的新房?这孔窑洞究竟承了谁的青春或是暮年?这一渠水见证了谁的童年?这渠水开启了谁的智慧,又带走了谁的伤悲?无需谁来回答,这里没有人听我发问。我正站在一棵大叶杨下,光秃秃的枝桠上安放着一个喜鹊窝,我看两只喜鹊跳来跳去,跳出跳进。眼看它们振翅高飞,我想问喜鹊几时回来?我欲言又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谁知道何日是归年,何日是归期?

站在书房沟的田堎上,我尽量避免提及张洁这个名字。哪怕只是在心里悄悄想起,我的内心也有些许不安。我是个遵守承诺的人,活得中规中矩。她走之前明确说过:不想被任何人写起,记忆。因此,今日我来她曾经成长的地方,说得好听是追忆,可内心总觉得没有得到她的许可,我就这样踏在她家窑洞前,我是不是像个小偷,或是不守约定的小人?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如果不是她的文字,我对荠菜,对麦穗,对饥饿,对人生的理解也许都会肤浅。生活用苦难教会她生存,她用文字教会我乐观。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就如我的姑姑或姨姨,抑或是朴实的邻家婶婶。这些人如土塄上的莎草,牢牢守护着这片塄坎,岁岁枯,岁岁荣。已非此,已非彼,又是此,又是彼。若不是作家张洁,我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若不是作家张洁前些日子离世,我不会今日站在这里。

窑洞的邻居是寺庙,梵音隐隐,可我耳畔总是反复吟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觉得这是她也熟悉的歌谣。岐地之音,无古无今,无远无近。荠麦青青,斯人已逝。今天,我来她的故居,犹豫中又带着执拗。她可以决绝的走,我不能不在心里挽留。她说,请不要想念我,这是她的态度。可我悄悄地来,看一眼她曾经住过的窑洞,踏过她挖荠菜的麦田,早春的野蔷薇还未打苞,我也可以捋一枝尝尝。我说想对她说: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让我记住你的美好,这是文字后面精神的延续,也是世间唯有的一点温存,请别拒绝,也别在意。既然你都选择飞行,又如何能抹去飞过的痕迹?天空是众生的,你是一只无脚鸟,不喊累,不停息,等你消失后,想念你的人,还能看见痕迹,这便是你当初写作的意义。

我游荡在这片回春的麦田,我小心翼翼寻找荠菜,它是张洁一辈子的怀念;我肆意踩踏道旁的酸枣,它曾经挂破了儿时张洁的衣衫;我对这渠水有爱又恨,它曾掩护过张洁逃过恶人追,也曾把儿时孩子的梦变得湿漉漉。这里一草一木皆关情,只因情思的那头系着一个人。我觉得唯有草木长情。也许此时,我才体会到她要决绝离开这个人世,无憾无怨。生命的体验已经完成,彼此的伴生已经完成,她无牵挂。活着时,她用了心,尽了力。至于走了,那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谁有此种豁达?是心思通透的人,是看透这个世界的本质,仍然热爱这个世界的人。活着时,好好过日子,有感悟就写出来,画出来,把美好留下,要离去时,才能不带一丝留恋。总觉得看似温婉的她,骨子里有项羽的悲壮。这是我喜欢的风格,爱屋及乌,我是因她决绝的遗嘱,更喜欢这个叫张洁的女作家。

我悄悄地来,我静静地离开。我连站在窑洞前拍照的勇气都没有,长歌当哭固然是悲伤,可有一种伤悲是人的共情和悲悯万物。我如苏子的客人,需要一番开解,可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写《那个世间最爱我的人去了》时,有无法解脱的情结,此刻,也我又理解了“人类的悲,有时并不相通。”

今日,我只是来这里走了一遭,无关谁的悲喜。天空中已无鸟儿,是它已飞过。谁的悲喜并不重要,在我感动的一瞬间,鸟儿飞行的痕迹都已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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