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了多半辈子,也没走出那座小如巴掌的瓦屋村落。像爱着孩子的母亲,永远不会厌倦自己的宝贝儿女一样,我也一如既往地爱着它。爱它什么呢?
平原上的村庄像棋盘上的棋子,一颗挨着一颗;又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一朵靠着一朵。这儿的村庄,像蓝天上的星星般繁密。土径上、小河边、石桥上,满眼所见到处都是人。这儿很喧嚣。
这儿也很单调,村落与村落之间,除了大片的麦子玉米大豆芝麻,还是麦子玉米大豆芝麻。小村儿的时间慢腾腾的,像老人蹒跚的脚步,一天走不了几里路,村儿里的春天姗姗来迟。清明已过,粉色的,白色的打碗碗花还睡意沉沉地做着冬日里的大梦,丝毫没有醒来要开放的意思。
“春阴垂野草青青”,不错,小村儿外,旷野里的阴云也很奇怪。它们仿佛腻味了天上的生活,几经周折脱离掉它的仙界户口,携带沉沉家当降落到人间。它们云脚低低地悬在人们的头顶,似乎触手可及。云儿幽幽,草儿便更显青翠,花儿也更加明艳。
还有小村儿里的鸡鸭牛羊,猫狗驴骡。村里个头最大,穿金袍,戴红冠,自以为是皇帝的大公鸡,天还麻麻黑,就亮开嗓门“喔,喔……”啼叫不止。这一叫,各种动物立即呼应,鸡鸣、狗吠、驴嘶、马啸。人也开始动起来,暴躁丈夫们的骂人声,孩子们的起床声,主妇们做饭的叮当声,以及土房灶坑里柴火燃烧时哔哔剥剥的声音。整个早上,小村儿便在各种声响里或苦涩或甜蜜,或忧伤或快乐地度过。
故乡对于我是无数古老而又琐琐碎碎的往事,如片片遗落在风中的散乱花瓣,我爱着这些。隔着多年前轻盈如灰衣美人般的袅袅炊烟,我还想起许多这样的小事情。脾气倔强固执,一蹄子踢翻一大铁桶水的老黄牛;新出生的胖乎乎、肉嘟嘟、肥胖如二子哥的小白猪;半大的、身姿矫健、毛色黝黑发亮得像是搽了油的狗子“豆豆”。我当然也会想起田野里的各种植物和小虫。春天里含羞带露的桃杏花,嘤嘤嗡嗡在花蕊间露出麦芒儿般细腿的金色小蜜蜂,求偶而不得的单调响亮的春蛙鸣叫声。
可是,这些零零散散的故事不会给人一种完整的印象,我也没有办法把它们串成一条光彩夺目的金圈银链。仔细想来,其实在记忆中最为深刻的还是故乡的风。故乡人其实一辈子生活在风中。
平原上的风,也许远没有大草原的浩荡与凌厉,可是它好似故乡人的影子。一年四季,故乡人似乎没有一天不与它打交道。那种小学时在自然书上学过的“零级烟柱直冲天”的景象,在几十年的印象中从来不曾有过。早上故乡人在温润的小风里出门,中午在扑面的大风中回还,晚上又枕着一夜狂风入眠。故乡的风刮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有着大海一般的胸襟与气度。它规模宏大,气势磅礴而且辽阔无边。它刮起来了,如勇猛莽撞的汉子,吹拂得庄稼站不住脚,敲打得窗户哗哗啦啦,捶擂得树木呜呜作响。可是,它也像平原的单调与一根筋一样。它尽管猛烈,却从来方向明确,北风就是北风,南风就是南风,从来不旋风般迂回曲折,也从来不左突右冲,更不会掖掖藏藏,专弄些“弯弯绕”的事情。用句“老烟袋”祖父的话来说,就是:即便坏,也坏得坦坦荡荡,坏得光明磊落。
大风、暴风如此,即便女人般的、和风微风也绝不扭捏作态,而是大大方方,慷慨热情。它们伸出北方女人特有的大手梳理柔柳的长发,揉捏玉米、小麦站弯了的腰杆,也不计报酬地轻轻把人家屋檐上方的炊烟带到它们所向往的远方。
多年前的旧日,我与祖母在家玩耍,无聊中在土炕上睡着了,睡梦中却被她唤醒。她急急地对我说:“快看,快看,外面的风又与树打起来了,打得真激烈,风把树的胳膊都拧断了。”祖母说得煞有介事,可我却只觉得风令人讨厌。它只顾着自己使劲儿吹,却使我不能随性地去外面玩耍。良久,祖母才又幽幽地说:“这风,真像你在世时的祖父。”
我只记得祖母说这话时,眼里盛开着温柔的花。可是,那时候我太小了,我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