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湾像个娴静的女子静卧在村子的南头,四季不曾干涸。
她紧临村里唯一的笔直的主街。南面是一片棉花地,西南角有四户人家也才是三十多年的光景,东面那个人工开挖的,五十米见方的鱼池仅有二十几年的时间,西面那条通往前村的小路当年可是两村密切往来的主干道。状似葫芦的老湾大概有三百多米长,一百多米宽。西北角的葫芦嘴上有一个石头砌成的井台,这是当年养活全村四五百口人的,唯一的甜水井。溜光可鉴的井台跟老湾一道见证了岁月的变迁,经历了当年的热闹,体验着如今的落寞。老湾究竟多少岁了,没有人说得上来。三十年前,我听二爷爷讲过村里流传的老湾的故事。
很多年前老湾并不是常年水流不断的。干旱无雨的晴日里,人们不眠不休地去老湾东北角的庙里求签祷告,渴望上天垂怜,祈求龙王显灵。然而,求雨无果。乡民们躁动不安,哀怨不绝。有一个名叫二黑的愣头青一气之下蹿到龙王像前,脱下脚上的黑布鞋,狠狠地抽了龙王屁股三下,说:“求你,跪你都无用,我就打你!”然后扭头回家。当天夜里,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有人看到一条龙在电光火石间飞出庙门,直奔西南而去,屁股上还有个鞋底大的地方是青虚虚的。次日清晨,沟满壕平的雨水让整个村庄沸腾起来,人们甚至放起了鞭炮来庆祝。但是,很快就有眼尖的人发现乌泱乌泱的老湾里除了残枝败叶,破瓢烂布之外,竟然还飘着一具浮尸。打捞上来一看,竟是二黑。恐惧的人暗自告诫儿女,万不可亵渎神灵;惋惜的人慨叹生命的无常;心怀敬佩的人则说,二黑是舍生取义之人。
自此以后,老湾四季是静水流深。焕发了生机的老湾如同一个曼妙的少女,成了孩子们四时的玩伴。
春天的老湾是迷人的。六九刚过,老湾四遭争相吐翠的垂柳便开始按捺不住了。一个个伸展开身子,摇动着臂膊,急急地呼朋引伴。刚刚回暖开河,圈在舍里的鸭呀、鹅呀便率先跑出来跟柳树一起狂欢。呱呱、嘎嘎的叫声瞬时响彻半个村庄。他们扑通扑通跳进老湾,一个猛子扎出十几米远,然后又是一阵欢歌,惊得鱼儿四散逃命。嬉闹过后,有的鸭鹅仍然对渴望了数月的春水恋恋不舍,赖在湾中不肯上岸。有的却对拂柳情有独钟,一点一点地啄吞嫩嫩的柳芽儿。有的抖擞抖擞羽毛,趴在岸上晒太阳。孩子们这时最开心了,因为可以沿着岸边捡拾鸭蛋、鹅蛋。急性子的鸭鹅被憋了一宿,有些没下早蛋的,等不到主人们放行就偷偷地浑水摸鱼跑出来。来到腚门儿的蛋来不及下到窝里就将就着下在湾边了。有的白花花,有的绿微微,就在岸边或者浅水边,一眼就能看到。当然也有更懒些的鸭鹅在湾中心游着游着,突感大事不妙……要生了,干脆连岸都不上,直接就地生产。所以,等到三伏天酷热难当,水少之际,大人孩子在湾里摸鱼的时候还会顺便摸上来一些鸭蛋和鹅蛋。所以,老湾边少不了的除了鸭鹅,就是等着捡漏的孩子。捡到鸭蛋或鹅蛋的孩子会兴奋地一蹦三尺高,惹得没捡到的孩子眼热热的。
三十年前没有空调、电扇的夏季依然不会热到孩子们,因为无论是晴午凉晌还是擦黑落凉都可以去老湾里游泳,当然绝大多数是男孩子。我最佩服的女孩子是婷子,只有她一个敢去下湾游泳。为安全着想,上学期间学校是不允许下湾游泳的。但是总有几个调皮的男孩子会在午饭后,偷偷地趁爹娘不注意溜出去打水仗。等到上课时,老师一看少了几个人,就会直接去老湾里逮人。回来后让他们站在教室前的大磨盘上,并且承诺以后不去下湾。对于男孩子们的保证,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因为,老湾太有魅力了。
老湾虽然四季有水,但是中伏前后,晴热无雨的时候,老湾的水也会减少。这时候,翻湾了。全村男女老少就齐上阵。有拿桶的,有拿盆的,有拿舀子的,有拿网的,还有拿鱼叉的……所有逮鱼的工具几乎全部派上用场了。女人们在岸上谈笑风生,指指点点,男人和孩子们就几乎全下水摸鱼了。有两人架着抬网从西边往东边赶鱼的,也有个人在浑浊的水里单打独斗的。“这里!这里!鱼跑这里来了!赶快截住它!”“孩儿他娘,快点儿拿桶过来!”“娟子,赶紧把网舀子给我送过来!”爽朗的笑声,大声的吆喝,再配上满身满脸的泥浆,这样鲜活生动的画面多少年来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放心,人们是绝对不会竭泽而渔的。一两场大雨过后,老湾又丰满起来。
当秋风乍起之时,我们就会在某一个清晨打够一天的猪食或牛草,再央求父母允许自己去“钓鱼”。我所说的“钓鱼”是从家里拿出吃完罐头的空瓶子,里面放上点儿馒头渣渣,再斜插在老湾的浅水边,然后坐在柳荫里,静静地等待着鱼儿进瓶。如果看到罐头瓶周围不断地放着水花,或者狡猾的鱼儿把馒头渣拱出瓶子外面时,我们就会赶紧上前去擒拿。要是去晚了,一则作为诱饵的馒头会被吃光,二则瓶子里逮到的鱼找到出口后会逃掉。逮到的大鱼有一扎长的鲢子或者鲫鱼,但多数是尾巴靠着眼的小鱼或者小虾。“钓”到傻鱼后,我们就在岸边挖一个临时的小坑,里面加点水,作为猎物们临时的栖息地。这样蹲上一上午,也能收获几十条,在湾边直接刮鳞,去渍,回家撒上点盐,就可以让母亲给做着吃了。这样的鱼,油炸是最理想的。我会抱来柴火,用两块红砖在屋外墙根边支一个简易的炉子。母亲沥去水,再把小鱼裹点面糊糊,等我烧旺炉火,烧热油后,母亲就把鱼倒进锅里。工夫不大,金黄色,油酥酥,香喷喷的炸鱼就出锅了。这是我四十年来百吃不厌的一道菜。当然你也可以炖汤喝,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有时家里积攒的鱼太多了,母亲就会晾晒起来,晒成鱼干,等冬天的时候拿出来给我们炖鱼汤,打牙祭。这种情况下炖出来的鱼汤是奶白色,粘乎乎的,鱼肉是既劲道,又无腥味,绝对是人间美味。
冬天的老湾同样是诱人的。十冬腊月里,老湾的水在孩子们焦急的等待中终于开始慢慢凝结成冰。当厚厚的冰面终于可以担得住人时,我们就带着陀螺、鞭子、尜尜和小棍儿跑到冰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地开始混战。无论是抽陀螺,还是打尜尜都是我们乐此不疲的运动。特别是打尜尜,有时能让输的一方整个上午都进不了城——作为据点的一个方形框。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棉鞋,交战双方热气腾腾的脑袋早就拱掉了棉帽子或者厚围巾。眼瞅着到了回家吃饭的点儿了,形势暂时不利的一方会故作为难地说:“今天穿的厚棉袄,撂不开架子。看明天我怎么让你成为我手下败将!”于是大家互不服气地约好改日再战。总之,就是谁也不摆谁的鼻儿。然后我们赶紧绕着老湾走一圈儿,捡上一抱寒风吹落的枯枝干棒,回家向爹娘请功。
老湾的四季让我痴迷,四季的老湾让我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