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油漆 大马路

7月16日,"禹城东"高速出口剪彩通车了。这一天,对于所有的日子来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禹城东"剪彩通车,对于国家成千上万的工程来说,真是不值一提。然而于我,这一天却有着非常的意义。不止是因为出了家门可以更方便地驶入高速公路,而是这一天终于圆了自己多年的一个愿望。

那个愿望还得从四十年前说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读完了小学,即将迎来升学考试。当时禹城一中还有初中部,我和几个同学要去应试。也许因为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被寄于了升学的期望,李老师决定亲自载我赶赴一中考场。

军人出身的李老师,三十多岁,就是骑自行车,腰板也是挺得笔直。在我的印象里,那是我见过的挺得最直的腰板了。李老师还有一个惊艳的动作让我至今难忘。那个时候对多数家庭来说,自行车还是奢侈品,而李老师就有一辆。李老师平时住在学校里,只在周末骑自行车回家。李老师每次从老家回来,笔直的身子"嗖"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那叫一个身轻如燕;然后又是"嗖"地一声,头不摇尾不摆,自行车被直直地推进了宿舍,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李老师是个帅哥。一米七的个头不算高,但身材匀称;四四方方的脸庞,浓眉大眼;皮肤虽有点黑,却让他看上去更显结实。就是这样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说出话来却是柔声细语,对学生特别有耐心,对我更是另看一眼。也许是仗了李老师的娇宠,在他面前我是有些放纵的。李老师教数学,他讲数学题时,我可以随时打断他,提出质疑。有时就某个数学题的解法,师生两个经常舌枪唇剑,各摆各的理。尽管多数是我败下阵来,但也有几次把李老师证得口服心服。

早忘了考试那天是什么天气,只记得坐在李老师的身后,心里美滋滋的。虽说一道都是土路,可能是李老师骑车的技术高超吧,丝毫没感觉到颠簸。那时的我没怎么出过门,有机会进城,心里好不亢奋,即便是路两边的庄稼,以至野草,都能让我兴趣盎然,东瞅瞅西望望,都忘了要去干什么了。当我们快到县城时,要穿越禹临公路。那时的禹临公路是几车道,已记不清,但路两边棵棵一抱多粗的白杨树让我印象深刻。还有那路面,黑漆漆,油汪汪,泛着亮光,看上去是那么干净,以至我都想到上面去坐一坐,躺一躺。可惜我们只是穿道而过。

考完了所有科目,李老师问考得怎么样,我惭愧得有些面红耳赤。原来我把语文试题中的造句做成了词语解释,这让李老师急得连连搓手,嘴里不住地咳咳叹气。回家的时候再过禹临公路,看着两行高大的白杨树向远方延伸而去,我真想让李老师领着我们到上面去走一走,毕竟来一趟不容易,走在上面会是什么感觉呢?最终我还是忍住了那个念头。但从那一刹起,我便有了个愿望:要是家门口也有这样一条马路,就天天到上面去溜达!

后来如愿考到一中读书。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回学校,来来回回都要跨越禹临公路。每到此时,心里好不遗憾:一路走得都是土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那些走柏油路回家的同学真好,什么时候我也能趾高气扬地走马路回家呀?

说起老家二十里铺,在过去是被称为“东大洼”的。因为地势的原因,几乎逢雨必涝,是有名的洼涝地。小时候的夏天,只要下雨,生产队便火急火燎地组织社员到庄稼地里去放水。后来分田到户,放水是让父亲最头疼的事,有时候大河不泄洪,水只能积存在田里,无处可放呀!爷爷说,"现在好多了,向前二十年,有时下得那雨,水淹了地,也没了路,去城里只能绕道(赵牛河)河沿。解放前贩马的时候,时不时就到水里去捞马,水差不多没到了胸口。水忒凉,我腿上的静脉曲张就是那时落下的。"爷爷小腿上那几条青紫的血管,就像是从肉里钻出来的几条蚯蚓,每次看到都会让我触目惊心,原来那是艰难岁月的留痕呀!

过去老一辈人为了避免水漫"金山",我们那一带的村子都建在高高的凸台上,所以很多人家的屋后都是两三米的土坡。从村里走一遭,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因为坡多,我小时候没少玩滑梯。

我们那一带不仅地势低洼,还是黄胶泥的土质。一旦下雨,一脚踩下去,常常带出二三寸的泥块,像极了京剧武生的鞋子。只要雨下得稍长,原来干硬干硬的地面便被泡松软了,院子里,街道上,很快和了粥,走路常常能拔出丝,就是鸡呀鸭呀,也是走一步甩一甩。不用说,鞋子早已面目全非,裤腿上也蹭满了泥斑,让人苦不堪言。小时候我一直有个梦想,什么时候能有一双水靴呢?

易涝,黄胶泥,可以想见下雨后的道路是什么样了。尽管从前很少有汽车,马车驴车自行车轧过,也是深深的车辙印。前车刚过,后车又来,土路上的车辙犬牙交错,就像起了一道道褶皱。过去人们出门多是步行,路上也会留下一串串的脚印,重重叠叠,杂乱如麻。雨后两三天,较深的车辙经过反复碾压,会轧出两道浅沟来。车辄沟光滑光亮,微微泛着一股潮气,也就这个时候才会给人一点清亮的感觉。人可以顺着车辄沟走,如果骑自行车,得特别注意掌控车把,否则车轮稍偏,车子很容易失去平衡而摔倒。但若某个地段的路面稍稍松软了些,还是会轧出一个大坑,坑里满是泥水,一不留神,人陷进去会沾两脚泥;要是拉着货物的车子陷进去会更麻烦,有时费老大劲也出不来,只能回家叫人帮忙了。所以我小时候,人们上城或去赶集,倒不怎么愿意走大路,而是喜欢从田间地头斜插过去。那时所谓的大路并不大,再说了,出门大都是步行,少走两步是两步嘛。

至今记得儿时跟着爷爷去廾里铺赶集的情景。爷爷背着褡裢在前头走,我在后面紧着跟。过了村南的赵牛河,祖孙俩先是顺着沟沿走啊走,然后又从田梗上穿过一片大田,爷爷时不时地喊我两声,他招手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时的田间小路人来人往的,倒也不失为一道风景。还是鲁迅先去说得好,"世间本没有路,只是走得人多了,便有了路。"儿时的田间小路,让我对这句话的理解特别深刻。

由于是初、高中连读,我在禹城一中上了六年学,住了六年学生宿舍。初中三年,同村的国庆叔正好也在一中读高中,周末我俩都是同来同往的。第一年没有车子,我们只能步行去学校。后来国庆叔有了辆自行车,我才搭了两年的顺风车。

上了高中,我终于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在外住校,爷爷奶奶想我想得厉害,初中时就和他们订立了盟约:星期六放了学必须回家!这个约定一直被我坚守着。事实上每次放学,想家回家的念头是如此强烈,既便下着飘泼大雨,哪怕披了块塑料布,也会义无反顾地冲进雨中。只是没走几里路便遇到了大麻烦,被雨浇成落汤鸡是小事,胶泥土路太难走了!自行车的泥瓦圈里塞满了泥巴,走几步就得用木棍捅一捅,后来实在没辙,只能扛着车子走。对于块头小体格弱的我来说,那辆二八大金鹿自行车是如此沉重,以至有几次被压得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流。

遇上下雨天回学校,只好让父亲套上骡子车送我了。自行车被放倒在车厢里,用绳子固定好,然后我再找个地方坐下。车轮在泥泞中时滚时滑,不时有泥点飞溅而出,尽管我家那头骡子拉车一向稳健,也免不了时常打个趔趄,几乎把我从车上摔下来。

后来参加了工作,仍旧延续着这样的状况。好在1993年,一条从乡政府到市里的柏油公路修到了马店村,那条公路仅一个半车道,沥青路面也薄,而且弯弯绕绕,并不能直线到达市里。这样的柏油路被老百姓形象地称之为"小油漆"。马店村距我的村子4里地,从此父亲只须把我送到那里就行了。后来我有了儿子,因为没人看护,儿子被送回老家,我和媳妇天天回去住,遇到下雨天气,一直是靠父亲套上骡子车送我们。

2000年,做为乡里的主干道,途经马店村的那条小油漆终于铺设到了老家的村北,并延伸出一条小分支,通到了我的村子里。小油漆虽窄,出门总算有了公路,哪怕去市里多绕个十里八里,雨天出行毕竟方便了些。每当下雨天气,小小油漆上,行人打伞的打伞披雨披的披雨披,来来往往络驿不绝;自行车、摩托车、小驴车、拖拉机、三轮车,几乎塞满了整个路面,热闹得很呢。

小油漆毕竟小,限于造价,加上超重的负荷,没过几年,路面上便出现了一个个的坑。这些坑大小不一,深浅不一,而且越攒越多。有的地段一个紧挨着一个,就像嗷嗷待哺的幼鸟张开的喙,似乎等着喂食。每次雨后,一个个小水洼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了一面面的小镜子。有车快速碾过,溅起的水花如喷射一般,常让旁边的路人躺闪不及;自行车摩托车轧过,咯噔一下,车上的人似被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只得赶紧迎接下一个"咯噔"。一路走下来,颠得头疼,身子几乎散了架。不过也有高超的骑手,骑着自行车、摩托车,左右辗转腾挪,如扭秧歌一般,似乎游刃有余,但也免不了被"坑"个几回。

2002年,一座国家级的经济开发区开始落户在我的老家。开发区成立以后,规模发展得很快,短短数年,产业园内已有4家大型上市公司,拥有各种高新技术的工厂、企业达两、三百家。开发区内的交通建设进展得更快,只用了三四年的时间,道路已是纵横相交,如棋盘之格,四通八达。宽达几十米的绿化带被设计成阶梯状,层次感十足。春夏之季花红叶绿,一路生机勃勃。从那时起,我回老家可以直接穿行开发区,而且多条线路可以任着性子选。下雨天再也不必绕道马店村的小油漆,坑坑洼洼的记忆随着日月渐渐消逝。08年我买了车,回老家就像抬抬腿,用时就十五分钟。

2020年,为了满足开发区车流、物流增长的需求,一个新的高速出口-"禹城东",在我老家村北500米处正式开工建设。工程开工后,一辆辆风风火火的工程车,运走土方,运进砂石、水泥,每天都在村北的小油漆上来来往往。不到一年的时间,"禹城东"峻工。接着是与之配套的连接线工程,也就是在小油漆的原址上修建一条大马路,从高速出口向西延伸1.5公里,在马店村北与南外环连结。而这个工程用时还不到两个月。

今年7月16日,"禹城东"高速出口和南环路延伸工程正式剪彩通车,这也标志着我四十年前的那个愿望彻底实现了,老家终于也有了"大马路",从此我回老家的时间又节省了5分钟。老家村北的这条"大马路",双向六车道,一条宽约两米的绿化带,把人行道与机动车道隔离开。每根灰黑色的路灯线杆,顶部被渡成白色,再从顶端伸展出两根白色的灯管,灯管呈120度的夹角,抬眼望去,那些路灯就像一架架正在展翅翱翔的白色战鹰。晚上路灯的光被周围的黑暗衬得更亮了,让人感觉这段马路就像一艘航空母舰,在夜色中急速航行。尽管路两边还没有栽种绿化树,相信几年后定会绿树成荫,绝对是一个散步休闲的好去处。

我小学毕业后,李老师也调走了,调回了他自己村子的学校,从此我们再没见过面。在岁月的忙忙碌碌里,虽然也有几次想起过他,也仅是念头一闪,马上就被时光冲散了。我村北的大马路正是我当年赶考时走过的路线,如今开车行驶在上面,又让我强烈地想起了李老师,不知他现在居住在哪里?身体是否还康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李老师吃顿饭,叙叙师生的情谊,聊聊生活的变迁,然后再开车载着他,重新走走记忆里的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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