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小外甥女从村里来考驾照，中午在俺这吃饭聊天。平时俺回村较少，年呀节呀或必要时站站，待不了几个时辰，她也在外东跑西颠地谋生活，坐在一块儿拉话的闲工夫不多，难得今天过来，咱这当姨的也欢喜得不行。
先看下俺家闺女：身强力壮个儿大，能干能说肠子直，三十而立正当年，心宽体胖面色善。想当年，这孩子像个楞小子，初中没毕业，就急急挣脱学校这把大锁，与同龄的小伙伴一起自由天下行去了，三百六十行，尝试了一大半，从十三四岁的芳华少女到如今三十三四岁的人妇人母，吃了不少苦，但爽快的天性一分未减。看，前脚进了门，话匣子一开，嘚嘚嘚嘚就没句号了。亏了我手脚嘛利洗了水果，现在她说起话来水都不让去烧，起了几次都被她那两只大手给摁到椅子上了：“小姨，你别动，一动俺就忘了下边的了。”哈哈！装满子弹的机关枪不停地“突突突突”，也不管是不是对牛弹琴，这年的那年的，有联系的没联系的，也不加个过渡句过渡词，一顺儿从她嘴里溜出来，她自己没感觉，搞得我这老人家老断片！两只大眼睛时不时地凑到我那脸上，跟亲娘俩似的。从她讲述中看得出，二十年打工，无论是经济利益，同事感情还是思想认识，给了她最多的是某集团纺织厂。
闺女说，她在那里干了近十年，打工的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农民，因为老当家的钱源兴就是农民出身的大企业家。厂里老员工说，老钱从不摆阔，跟大家说话就像见了村儿里父老乡亲一样。职工宿舍无论单人还是双人，不交一分钱的租费。很多工作多年不怕苦不怕累的打工仔都在周围早早买了楼房开上轿子，小日子过得很不错。每天进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企业文化宣传：员工为公司出力，公司为员工盈利。她没亲眼见过老当家的，因为是班长，经常开视频会能看见，个子应该不高，穿着也普通，每次开会第一句就是：“没有你们就没有俺老钱的今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俺老钱的创业集团。”吃水不忘挖进人，感恩的心！就这一句话，别看是电视开会，从没有人乱说话打手机，都认真听。老头子讲他的创业史，讲如何进入“世界五百强”，又跃入“二百强”，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为了十五万农民工有饭吃，在政府的政策方针指导下，他没有倒下，逆袭再次进入五百强。别看人家是农民，还写了好些书，后来得了癌症，前年去世了，产业他儿子继承了。那里的同事说，这小钱比老钱差得不是一点点，开会先“吭吭吭”地打官腔，然后像录音机一样地讲官话，坐江山的跟打江山的真不是一码事儿。闺女讲的很用心，也很真情。且不论她讲得每一句话是不是百分百经得住考证，但这段经历绝对是她一生中最宝贵的，这不是在课堂上说教能达到的教育效果。人生没有回头路，用上心，边走边学，社会即学校，生活即学习。
闺女又讲了她在一偏远乡镇中学餐厅干活的事。经理姓王，算上九个员工，共十个人。员工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娘们儿，没几个文化，比较实在厚道，别忘了，有句老话，叫“穷乡僻壤出刁民”，所以，镇唬住这八九个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儿。不过，王经理很会调和，使大家活儿干得好，相互之间也和气，虽然挣钱不多，倒也乐乐呵呵。闺女说，她这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不论餐厅这伙子同事还是中学的老师、领导，都叫她“胖胖”、“傻闺女”，学生也喜欢“胖胖姐”，因为分餐时她会尽量地满足他们的小小要求。后来，王经理惨死于车祸，好人不长命啊，大家都很伤心很同情。王经理去世后，九个员工中的李库管擢升为新一任经理，闺女自己呢，因年轻有能量做起了新库管。自从领导层换任，大家头顶就变了天，怎么做都不好，几乎天天有挨骂的，经理自己也挨校长骂，没人给她打圆场，都看热闹。不得不承认，孙经理，一个小女人，很有能力，但也有些自私，她苛求每一个人都像她一样完美，可能吗？说实在的，来这里干活，能挣多大的钱？你看哈，除去经理，我二千块，其他干活的一千五，不都是为了孩子在这上学嘛？家长会上，新闻上，网络上都说，爹娘两不在家的留守儿童教育问题多，俺们给伙房帮忙，孩子自己看着，给老师联系方便，给学校少添麻烦，给国家教育做贡献，不图多挣那几个钱！别说出去打工了，就是在周围菜地里帮忙，一天也少不了百十块吧。人都愿意“抱团取暖”，李经理偏偏脱离群众，半年多辞职了四个，我是第五个。文化人经常说，水至清则无鱼，就是这个理儿吧。哎呦歪，这还是俺那个傻闺女吗？一双大脚，东西南北没白跑，一套一套的，句句都踩点儿上！
“闺女，咱不喝水，来小姨家也不能饿肚子吧。你自个儿玩会儿，吃点水果，喝水自己弄，我去做菜。”其实，一个多小时，这么大的信息输入，我的脑袋有些满有些胀，进厨房收拾饭菜也可清净一会儿。闺女又跟进来，非得帮忙择菜。看样子，让她闲下来还真是件难事儿，人家是手忙话不停啊。一边择蒜苔，一边就唠叨起她们一伙子出去给人家打蒜苔的事。因为近两年大蒜行市很滥，所以给人家打蒜苔挖蒜拿袋子随便往家装，老板只想把地清理出来种下一季。今年行情回升，虽不比“牛市”，却比“熊市”好出不少，农民能挣一把。那天打完下班时，老板说大家可以拿些回家做菜吃。你猜怎着？没有一个拿的，都说：“好几年不卖钱了，今年好不容易价格贵，卖卖变钱吧。”老板很受感动，最后还是扔到车上一捆，让大家自己去分。听到这，我试着问了一句：“市场上蒜苔贵，自己吃还得花钱买，大家为什么不拿点儿呢？”小闺女说，都是种地的，都知道其中的辛苦不容易。再说，现在国家政策好，挣钱的机会有的是，谁贪这一点儿！我愕然了。现在有一种文化好像在社会上很流行，就是做功德、布施或大搞诸如此类的讲座或张口闭口谈论“做功德”、“布施”，以此做出一种大爱博爱的菩萨相。而且，作为一个书法爱好者，圈里见得最多的就是晒“舍得”、“厚德载福”这种字样。顾名思义，有舍才有得，多舍多得，少舍少得，不舍不得，厚德才能载福，德愈厚，载福愈多。舍是为了得，舍能积德，多舍积厚德，积厚德才能享大富贵。真纳闷，求字的普罗大众不懂也就罢了，那些以厚厚的获奖证书认定的书法家咋也不给人家讲讲，哪有什么厚德载福，是厚德载物，是以深厚的德泽承载包容万物，或者因为承载包容万物才有了厚德。是光忙着写字挣钱没了智商，还是只一写字匠原本没文化？那些为得而舍，为积功德而做功德，为布施而布施的慈悲，说到家，无非是一些智巧之徒，借“文化复兴”之东风，大肆弘扬“善”文化，实为牟取名利，面子里子两不亏。
爱“煮史”的朋友都知道，梁武帝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其在位时，于全国各地，兴建寺庙，供佛供僧，大肆宣传佛教思想，全国上下其事汹汹浩浩汤汤，人们对于佛教，佛法，僧人的膜拜景仰一度达历史鼎盛。大诗人杜牧的《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反映的就是这个时期。相传当时达摩祖师从印度出发，到了京都，梁武帝派遣使者去迎接，见到达摩便急急地问：“我自即位，对佛法很是推崇，兴建寺庙，广招僧尼，这算不算有功德?” 祖师只回答了四个字：“无有功德。” 梁武帝听后有些不悦，直言道：“明明功德巍巍，大师为何说没有功德呢？”于是又问：“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功德？” 祖师回答说：真正的功德，在于无欲无求，你所做的一切，都在奢求回报! ”很明白，达摩祖师的意思是无论贵为天子，还是贱如庶民，只要执着于自己所做的功德，就没有功德。
今天，和俺那不足初中文化水平的傻闺女面对面，看她讲话的表情，听她讲话的语气，很是平静，一点儿不矫情，大善、至善、大道自自然然长在她心里，连同那些乐天知命的老百姓，都有一颗源于土地系于土地与生具有的同情心、光明心。《菜根谭》中有一句话：“游鱼不知海，飞鸟不知空，凡民不知道。是以善体道者，身若鱼鸟，心若海空，庶乎近焉。”实为圣言大道也。
真心服了，俺家这个傻闺女！傻得可爱，傻得明白，傻得撵上了新时代。俺打心眼儿里喜欢她欣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