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继鼎
秋,涂在大地画布上,挂在农家房檐下,浸在胀滿乳汁的瓜果中,溶在桂香醉人的月光里。
秋,是雍容华贵的佳丽,是筋肉鼓突的壮汉,是著述等身的学者,是思想深邃的哲人。
秋是集大成者。秋的丰腴惹人喜爱。不少人甚而至于偏爱。
“在四时中,我于秋是有偏爱的。秋是代表成熟。秋确有另一意味,没有春天的阳气勃勃,也没有夏天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全入于枯槁凋零。……或如文人已排脱下笔惊人的格调,而渐趋纯熟练达,宏毅坚实,其文读来有深长意味。这就是庄子所谓‘正得秋而万宝成’结实的意义。”(林语堂:《秋天的况味》)
在该文末尾,林语堂还引用美国著名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的佳句:“须知秋天的景色更华丽,更恢奇,而秋天的快乐有万倍的雄壮、惊奇、都丽。”
人们爱秋爱得有理。虽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说法,但这种悲秋只在叹惜人生短暂,并未对秋加以贬抑。
一生中赏秋色赏得多了,有关咏秋的诗文也读了不少,但我总觉得还欠缺点什么,似乎少那么一点点撩拨心弦的……
终于有一次,让我偶然感受到了。
那是我在映秀工作居家的时候。映秀,这个有着村姑般芳名的峡谷小镇,就是闻名于世的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的震中所在地。
那是地震之前多年的一个秋夜。月色如银,轻风拂面。我出门漫步,走到二台山收割完庄稼的山坡上,我一下子呆住了:
一场秋虫大合唱,如潮如湧,自漫山遍野扑面而来。千百万小精灵纵情渲泄,声浪阵阵。时而激越如钱塘潮滾滾,时而低回似小溪潺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是一个大地交响合唱团。无数看不见面孔、叫不出名字的昆虫们,都使出浑身才艺,或吹拉弹奏敲拨,或放开嗓门歌唱。它们似乎在参加一场狂欢,一个个定然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这音响、这氛围是那么酣畅淋漓,那么感天动地,那么物我两忘。统率这场盛大音乐会的,定是一位绝世的天才指挥家。
在月色朦胧的岷江峡谷山野间,此时只有我这个唯一的听众,在痴痴地享受这天籁之音。
我心潮起伏,不禁想到:虫儿们为何在其他季节沉默寡言,单单在明丽的秋夜亢奋欢歌如火山爆发?它们为什么要抒唱,究竟想表达什么?是唱给自己听、唱给同伴听还是唱给世界听?这样想着听着,听着想着,不知不觉好像我自己也钻进桔杆、草丛、泥土和石堆里,成了它们中的一员。
大音希声。渐渐地,我什么也听不见了。远方似有绵绵的涌动……
“咚咚咚咚”,乐圣贝多芬称为“命运敲门声”的四个强音,开启了命运交响曲,唱起了生命悲壮与伟大的颂歌。从每一个生命的有幸诞生,到顽强成长、对苦难命运的搏击、对美好生活的期盼,直到像流星一样消失,这其间值得可歌可泣的实在太多了。然而,天地悠悠,每一个生命是何其短暂和渺小,自己来得及唱的和真正唱出来的却又太少了。
那么,我们就来唱那一瞬,那最动听的一瞬吧。那就是颂赞生命最出彩的时刻,比如:那些名字像惊雷一样响亮的人杰,他们的功业和德行达到令人仰慕的巅峰时;那些历经磨难、屡败屡战的志士最终实现自己人生价值之时;那些可敬勇士奋不顾身拯救生命于千钧一发之际;那些世界冠军达到人体极限的一搏……
哦,在大地万物最辉煌的金秋,这场热烈的秋虫大合唱,其实是在颂唱生命最耀眼最自豪的时刻,它是生命交响曲的高潮部分,虽然乐曲的高潮往往接近尾声,但没有高潮的乐曲是难以撼人心魄的。没有高潮的生命也是逊色的。
想到这里,我汗颜了,不禁泪眼朦胧。
古人常以“立言、立功、立德”为人生追求,而以“立德”为其最高境界。在我单薄而苍白的生命乐章中,有什么“立”得住的?有什么值得咏唱的?哪怕只是平生的一次绝唱?没有,没有,一次都找不出。也罢,那就由此反省,洗心革面,好自为之。
那个令我陶醉和沉思的秋夜,一去不复返了。
是的,美总是一过性的、不可复制的,我感到它弥足珍贵。因为后来,我遇到过它的对立面,一种令人憎恶的景象。
那是一个夏日中午,在酷热如火盆的蓉城闹市街头,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刺人耳膜,声音是从一个小贩守着的一大堆小笼子里爆发出来的。那些竹编的草编的笼儿中关着知了、蝈蝈、蟋蟀和纺织娘等无数小昆虫,它们都是会唱的天才歌手,此时被迫在烈日下嘈杂的水泥“舞台”上卖唱。它们已唱得唇焦舌干、气息奄奄,有的已经停止了颤动。这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惨叫挣扎,令听者揪心。人们对那卖虫小贩都投以厌恶的目光,似乎在说:放它们一条生路吧!
面对此境,我想起那个美妙的映秀秋夜,同样会唱的小精灵,栖息山野与囚在笼中,一个欢唱,一个哀鸣,其状态和命运是多么不同!难怪贝多芬会发出这样的呐喊:“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他不能使我完全屈服。”
我敬重无数像乐圣这样百折不挠的硬汉子。我赞叹“正得秋而万宝成”的美境,致敬大气磅礴的秋唱,感谢无数礼赞生命的小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