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级4班 钟悦
我偏爱你迟暮的容貌与不朽的灵魂。
——题记
秋日清晨,白云悬挂于清蓝色天空上,初阳在云后吐出金色细须。空气清朗似水,柔风轻抚黄澄澄秋叶,摇出簌簌轻响。馄饨铺子立在秋日晨曦的微凉中,以馄饨的暖和香抵御着寒气。“老字号”金匾映着朝阳,熠熠生辉。
老妇人迈着欢快步伐,携四位学生进入馄饨铺子。老妇人身着藏青色棉质大衣,围米白色纱巾,戴圆框银丝墨镜,举手投足都是文人的气质。走入铺子后,她摘下墨镜,轻轻别在衣领处,笑眼看向学生:“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自己心里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转身神采奕奕地对店长道:“我以前的学生今天来看我了!”店长以同样明媚的笑颜相迎。
老妇人点的餐是馄饨和大骨棒子,学生们惊讶:“您牙口好呀,还能吃这个呢?”她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我什么都能吃,什么日子都能过!”“日子”一词惹起她的回忆。
迎着学生们好奇的目光,她娓娓道来。她原是上海一族书香世家的小姐,是在藏书房中浸泡着长大的,从《资治通鉴》到《子夜》,从《谈美》到《卡拉马佐夫兄弟》,她都曾涉猎。流连于藏书房是她每日午后至黄昏的必修课。她爱捧着书卷倚在软如棉花的沙发上,看斜阳凄然地下沉,光影一寸一寸爬上白墙,直至余晖笼罩大地。只有在这时,她才觉得时间和世界真正属于她,也最能感知她信奉的侘寂美学。虽说最能与侘寂美学建立联系,但她同时也热爱世间一切的美,会与改编成歌谣的《笠翁对韵》产生共鸣而后滴下热泪,会从凌晨三点开始攀登泰山只为了看到一场轰轰烈烈的日出,会望着被秋风带落至地面的梧桐叶子出神遐想……她常常身着时髦款式的衣裳——紧身针织裙,却又不肯与流于风尘的女子同俗,便将颜色都改成素色。她尤其爱喝咖啡,爱将一勺阿拉比卡豆或是罗伯斯塔豆放入磨豆机,把它们轻轻揉碎在漫长的时光里,渗出微酸与焦苦。磨好一杯咖啡后,她捧着杯子,把自己凹进柔软的沙发里。老式钟在墙上沉稳地俯视大厅,每隔半个时辰就悠悠然然地挥一次手。
馄饨铺的老式钟悠扬地鸣了几声,她渐渐从童年谈至现状,叹息道:“我家里四个人都走了,我很孤独。我很高兴你们来陪伴我了。”她笑得落寞,好像铺子门口簌簌掉落的金黄色叶子。学生们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为着她的自尊,不敢露出同情神色,只有坐在她近旁的学生轻拍她的肩膀。
馄饨铺子紧挨着报亭,报亭贴着未开始营业的五金店。五金店铁门上斑驳地粘着广告纸片,花花绿绿一大片,门顶上贴着横联“财源广进”,却不见对联。铁门前的台阶半倚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双手撑开报纸,透过老花镜读报。他眉毛上挑,从老花镜上探出来,眼睛瞪大,像是一张大口,把文字投射的光影都吞进去。老人的衣衫简朴却考究——底衫是灰色针织衫,材质柔软;外衣是卡其色中山装,显出硬朗精神;裤子是黑色西装裤,笔挺有型。
她吃完馄饨,在铺子门前含笑与学生们道别,不允许学生送她回去。她说自己今天是主人,学生是客人,不能让客人送主人。古人常言需目送友人至不可见处,她要求自己完成这项礼节。
送走学生后,她粲然的神色仍存,并且打算沿用这份笑容去买一份报纸——这是她几十年来的习惯。用两块钱就能买到有意思的事情,买到新鲜的世界,这笔买卖实在划算。
她将报纸卷入蕾丝镶边挎包中,走过了五金店,突然感觉身后有强烈的引力在拉她,像是神明的诏令。她转身回望,一位年纪相仿老人也正望着她。她礼貌性地笑笑,他亦然。倏忽,他与她心里都一惊,空气被凝固住。她从他的眉眼中看到熟悉的模样——他笑起来的时候眉毛尾部会往眼睛凑,眼睛眯起来,眼角的痣升到眼缝的高度。她笑起来的样子对于他而言也似曾相识——嘴角弯成一道彩虹,仿佛要翘到太阳穴上,眼睛笑得像月牙,苹果肌鼓鼓的,好像熟透的柿子。他们都老了,但他们都从对方身上发掘到深藏于岁月中的那个人的可爱模样。
秋风忽而又起,拂动她银白色发梢,轻翻他们手中紧攥着的报纸。世界仍在继续旋转,而他们静止在被秋叶铺成一条黄金小径的路上,任时间往前流淌。
“遇芬!”他开口唤她,似乎是脱口而出。他的嘴型留在发“芬”这个音的位置,像咧开嘴笑,而泪水已然盈满心窝。她许久未闻有人唤她小名,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被尊称为“刘老师”。学生唤她“刘老师”,早餐店老板唤她“刘老师”,小区保安唤她“刘老师”,好像她天生就是老师,是一朵亭亭立于世外的白莲。但他唤她“遇芬”——遇芬是会兴奋地蹦蹦跳跳着去采摘一簇野花、蹲在庭院门口与野猫对话的普通小女孩。她一愣:果然是他。“乔年,是你啊!”她笑得自然,似是这么多年来从未与他分别。
乔年将目光深深放入遇芬眉眼间如山的褶皱中。“你老了,老成一本旧书,”他笑道。遇芬答:“不,我们没有老,是世界老了。”
乔年问:“还爱喝咖啡吗?有一家咖啡馆我常去。”遇芬眉眼一弯:“爱喝。走吧。”他们都觉得此刻应该落下热泪,但是一切竟然都异常地平常。
前往咖啡店的路途遥远得远超遇芬的想象,他们心里都被一腔泪与笑堵住,却无法发出一字一句。秋天,正是秋天。他们曾经在秋天分别,如今在秋天重遇。秋天终是适合分别而不适于重逢的,否则为何在重逢时,他们的心脏如处于凌汛期的黄河?冰下有暗流在涌动,却无论如何也冲不开面前的坚冰,最终一点一点地被它同化。
乔年与遇芬一前一后走着,一路竟无言。
穿过青石板筑成路基的小巷,行过灰白色泥石建成的小屋,他们终于来到稳坐于小巷最深处的咖啡馆。红砖隐没于常春藤后,从内里悠悠地渗出咖啡的焦香,与馆外清幽的桂花香融洽地粘合。几树绿叶藏嫩白,在风中摇曳生姿,其后的红砖与绿藤隐隐绰绰。
乔年掀开咖啡馆门口的帆布,请遇芬先走入。帆布是幽幽的蓝色,安逸恬静地划分出咖啡馆的温暖,又不阻碍咖啡香气往外飘散。遇芬朝他笑笑,点点头,弯腰走入咖啡馆。馆内暖气袭人,而后如棉被似的将人包裹在里面。咖啡香气在一刹那吞没了桂花香,浓郁得让人心醉。
“还是最爱喝卡布奇诺吗?”乔年望向遇芬。遇芬点点头:“你呢?还喝冰美式吗?该换成热美式了吧?”乔年笑:“一杯热卡布奇诺和一杯热美式。谢谢。”
他们谈及现状——
遇芬嫁人后生有一儿一女,但如今丈夫与子女都已故,她孑然一身。幸而时常有学生探望她,给她带来喜欢的向日葵与满天星花束。她养一只白猫蓝眼布偶猫,猫常常依偎在她怀里,这是她在黄昏时分唯一的消遣。黄昏时分,尤其是秋日的黄昏,最为渗人。天空雾蒙蒙,像披上一张纱。她坐在庭院的秋千上,怀里拥着一张柔软毛毯,猫咪乖巧地用脑袋蹭她布满皱纹的老手。她就这样看着夕阳沉下去,沉下去,越来越冷,直至夜幕完全笼罩大地。这是她最欣赏的侘寂美学,尽管它每一天都会刺痛她。
乔年终生未娶,开了一家二手书店,生意惨淡但他不在意。书店坐落于繁华街道中最不显眼的地方,由灰砖搭成,店内略显陈旧却尽然有序。常有衣着朴素的学生攥着几块钱扭扭捏捏地向他买书,书的成交价往往等于或低于进货价格,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只因他的小小二手书店支撑着一个个因贫穷而自卑的灵魂在文学的道路上蜗行摸索。除放学时间外,小店冷清得近乎于落寞,乔年习惯于半躺在摇椅上,手执一把破蒲扇,把自己晃入回忆里。
咖啡端上来了,遇芬照例先用杯子把手捂热。她用手指轻轻抚摸杯子,这瓷器仿佛变得柔和。杯子紧贴她的指腹,一丝一丝地传导热量。雾气上升,蒙住他和她的镜片,为镜片后红得快要滴下泪的眼睛掩护。重逢不必多言,他们虽说都有满腹诗书,但此时却都说不出话,只望着小窗外的桂花,静默无言。现状于他们而言似乎是唯一可谈的话题,历经数十年,再谈过去的欢愉和悲哀似乎都显得不太礼貌了。
分别时,咖啡馆外的桂花迎风招手。“常来我的小店看书呀,孩子们也来!”乔年想在往后的日子里多见见遇芬,也想看看她的桃李长成了怎样的苍天大树。遇芬欣然答应,挥挥手:“回见!”乔年补充:“一定回见!”
已是正午,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风小了些,遇芬从咖啡馆里带出的热气也并未完全消散。她觉得身上有些热,后背紧贴着衣服,像是处于春末夏初的感觉。回家的路上,她的意识放空,但不时会弹出以往所见的画面——十八岁时,在家里的信箱中发现一封信,署名Jonny,字母“y”的小尾巴被画成一个小小爱心;十九岁那年参加完学校舞会后,乔年送给她一束手捧花——是向日葵和满天星;二十岁的夏天,跟着乔年骑自行车上山,山上绿意盎然,不同层次的绿色一层一层地铺开,撞入她的眼帘;二十一岁,与乔年去吉林看一场盛大的雪,雪飘飘扬扬、铺天盖地,他们在雪中嬉戏,她小跑一段路后回望乔年,乔年的黑色外衣上堆满了白色棉絮似的雪……
当天晚上睡前,遇芬不自觉地翻出尘封已久的箱子。箱子上雕着精致而不俗的几朵花儿,外包着一层碎花布,静卧在床底已有数十年。她翻开年少时写的日记,一面觉得自己不免有些矫情——就连日记都写得文绉绉,一面又被这样认真对待每一字每一句的自己感动。她随意翻开一页,正巧是她遇见他的日子:
“春日清晨,清风扑面,花香袭人。庭院里的樱花一瓣瓣绽开笑颜,粉得让人觉得置身于杏花微雨的江南,只待一场细雨落,便有身姿窈窕的美人着旗袍撑油纸伞,对着纷纷落花叹息。我独坐于屋中窗前读晨报,微风轻轻吹拂我的脸庞,亲吻双耳,将我披于肩上的细软黑发捋到身后。我仰头松松脖子,瞥见你在河边晨跑,朝阳把金粉洒满整个湖面,也挥到你身上。虽说是春天,但仍有寒气扑人。你穿浅灰色背心,肩上放着一块白色棉巾,驻足休息于我家庭院门前,撩起棉巾擦汗,仰首间与我的目光相撞。我仍记得你的眼神明亮又炽热,如初生的窜跳的火苗,又似小鹿般纯净。你大大方方向我挥手,我招手回应后,你笑容明媚单纯得像一只得了奖赏的幸福小狗。从此我心底的小鹿有了固定的跳跃时间——清晨阳光向上爬到墙壁三分之一处时。”
她的脸颊泛起一丝淡红,苹果肌微微向上鼓起,食指轻轻翻页,拇指将黄纸抚平。
“我们无数次互相借书,但这是你第一次送给我一本书——《拜伦诗集》。你在扉页夹了一片秋叶,从此秋天成为我最喜欢的季节。”
她忽地忆起这本《拜伦诗集》,并且从箱子中找了出来。秋叶仍静静地躺在书里,躺在《春逝》所在的一页。墨迹在书上吟咏:“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遇芬在心里默念:“以沉默,以眼泪。”
她又翻开一页日记:“分别是秋天的密雨,冷得渗入骨髓,穿再多衣服都是没用的。我被火车扯远,看你挥着手消失在地平线。你消失的那一刻,风灌进来,灌满眼睛和心底——只因为它们是空着的。风在怒号,撕扯我的外衣,像针一样刺进我的皮肤里。我无数次问自己——因不可抗力而分别和因两颗心不再相撞而分别,何者更让人难过呢?我暂且认为是前者,人总是认为自己正在经历的痛苦比其余情况更痛一些。”
火车的呼啸声再一次在遇芬的回忆中轰鸣,只是那种秋风仅仅在她心中掀起一小圈涟漪,再也无法将她吹冷。
遇芬的日记里关于乔年的部分都用第二人称,无一例外。
倦意袭来,遇芬将日记轻轻合上,放回箱中,踏着棉鞋去洗手后,躺在床上歇息。入睡前,她无意向窗外眺望——橙黄色路灯暖照的小径上,一对老夫妇相互搀扶着行走,步履蹒跚。老人戴黑色尖顶棉帽,着黑色大袄,老妇人戴灰色圆顶棉帽,着米黄色大袄。倏忽,一片秋叶缓缓沉降,在空中回旋了一会儿后落到老妇人肩上,老人伸手帮她抚开。遇芬合上双眼,带着微笑浅浅入眠。
感谢这个世界上还有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