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已变作道路的房子
文 / 吴 永
很多年后,妮儿总会想起跟外婆一起去柴屋里看婴儿的那个清晨。
小时候妮儿有一段时间寄养在外婆家。刚开始的时候,外婆家只有外婆、外公、舅舅、妮儿和妮儿的妹妹萍儿。
外婆十七岁那年嫁给了外公。不久,外公就被国民党拉了壮丁,打仗去了,好几年都没有音讯。外婆的家人以为外公已不在,便劝说她嫁去了外省,并与外省的老公养育了两个儿子。在孩子几岁的时候,外省的老公去世了。不久,战争结束了,外公也回来了,并找到了外婆。于是,外婆留下了小儿子,带着大儿子跟外公回了家。
回家后他们俩一个帮人理发,一个帮人缝补衣服,慢慢地积累了一些钱,盖了一座不错的房子。他们还生育了两个女儿。
舅舅就是外婆从外省带回来的儿子。他终身未曾生育,其实他也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听说曾经的舅母是被外婆赶走的,因为结婚很久都没怀上孩子。不过舅母再婚后,倒是很快便生了几个孩子,她见到外婆也非常热情,她明白外婆当初赶她走,其实是因为不想耽误她。而舅舅,后来一直没有再娶。
很多年后,妮儿总会想起跟外婆去柴屋里看婴儿的那个清晨。
那是初春的一个清晨,有点冷。婴儿被装在一个竹篮里。篮子的旁边放着一罐奶粉,奶粉罐下面压着一沓钱。婴儿在摇篮里哇哇地哭着,是个女婴。外婆小心地把婴儿抱起来,从此这个婴儿便成了舅舅的女儿,外婆的孙女,她的名字叫秀儿,外婆在她的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
妮儿和萍儿对秀儿是有恨意的,源于外婆对秀儿那过于明显的偏爱。姐妹俩常常在睡前的谈话中发泄心中的不满,甚至想过在门前挖个坑让秀儿掉进去。当然只是气话而已。随着时光的流逝,三个女孩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外婆的脾气是有点古怪的,或许与她的人生经历有关。但她对孩子们的疼爱却也是真的。
因为害怕孩子们去邻居家“守食”,外婆在家门前种有木瓜和黄皮,屋旁的菜地里种满了玉米、番薯等孩子们喜欢吃的作物。家里养有小白兔,短短的尾巴,红红的眼睛,可爱极了。还有一架舂米机,将米泡一夜,用舂米机舂成粉,再用来做成籺吃,可美味了!因为孩子们喜欢吃,外婆便常常做来吃。
孩子们都喜欢画画,因此客厅的墙上贴满了“佳作”,古装的美女,美丽的花草。有时,还被外公捉来写毛笔字。外公的毛笔字写得极好,客厅的墙上贴着他写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可惜,孩子们对写字并不感兴趣。
除了画画,孩子们还喜欢到山坡上去跳绳,采茶花,寻找一种会发光的菌类,捕捉萤火虫,在月光下的地堂上做“荷花荷花问你几时开花”的游戏。
她们爱把萤火虫装进纱布袋里,挂在床顶上,在床上轮流讲着自编的故事。她们强撑着睡意,因为她们要等外婆来叫她们去看香江剧场的电视,虽然从未成功等到那一刻。
妮儿读三年级的那一年,外公去世了。葬礼不久后的一个傍晚,萍儿说见到外公回来了。周围的人都说,小孩子的眼睛是能看到一些大人所见不到的东西的。那段时间,空气中弥漫着柚子叶的味道,邻家的小孩身上都带着,据说能辟邪。
外公去世后的第二年,舅舅去世了。做斋的那晚,外婆哭得悲痛欲绝。但她还得撑着,因为至少还得照顾秀儿。大人们说,小孩子不能去看死人。可孩子们还是偷偷地跑去看了。舅舅静静地躺在客厅地面的一张席子上,其实他还很年轻。那一年,电视机里放的是《青青河边草》。
舅舅去世后不久,妮儿便被接到了大姨家,因为大姨一个人在家很孤单,想找个伴。但是到了周末,妮儿还会常常去外婆家玩。
又过了一年,外婆也去世了,死于脑出血,临死前她正在洗孩子们的衣服。外婆死后,萍儿也被接到了大姨家,而秀儿则回到了亲生父母的家中。
大姨家的门前种满了月季花,妮儿和萍儿每天都会摘一捧含苞待放的月季花,插在一个玻璃瓶里。房间里整天都弥漫着月季花的香味。她们还爱在睡前轮流讲着自编的故事,外婆家的回忆似乎渐渐淡了。
直到有一天,萍儿却被大姨勒令跪在地上,直到她愿意认错才能站起来。
原来,那天萍儿想秀儿了,想知道她在亲生父母家过得好不好,所以便一个人走了十几里的路去找秀儿,直到天黑了才回来。这可急坏了大姨和已经不在外面打工而回了家的大姨丈。
萍儿倔强地跪着,她不肯答应以后不再去找秀儿。姨丈拿起砍柴刀想要吓唬她,萍儿挥手一挡,碰到刀刃,鲜血迸溅而出,从此手上便留下了一道疤。
后来,关于秀儿的一切几乎都来自听说。后来外婆家的房子已被推倒,现在那里变成了宽敞的道路。听说秀儿曾多次去过那里,说那地方是她的家,她是那个家的后人。
很多年后,妮儿总会想起跟外婆去柴屋里看婴儿的那个清晨,如今那柴屋早已夷为平地。可是始终有人记得,那座已变作大路的房子、那房子的主人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