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身——读<白雪乌鸦><台北人>有感

“在这世上,或许没有谁活得比谁更容易,只不过有人呼天喊地,有人静默接受。”

——大老师

今年闰了个四月,孩子的端午节假期和暑假可以连休,照例给爸妈放了个假,回山东老家住了一个月,前天刚回来。

我在老家生活了18年,18岁后至今大学、工作一直在外地,只有假期才会回家。结婚有孩子后接爸妈一起生活,回老家的机会越发少了。对家乡的所有新闻都来自我妈。

刚刚跟我妈聊了会儿天,又说起了一些街坊邻居的事情,听了很有感慨,学大老师记述一下。

我家坐落在鲁中那个村庄的南头,孤零零地一片房子一排排地整齐排列,有那么十几排,每排六家,后来在西边又盖了那么几排,算起来也不到一百户。

紧挨这片房子的东边是一条大道,是这里的人们出行的主要通道。一到夏天傍晚,每条胡同里的人都走到各自的胡同头来乘凉,当然也有串到别的胡同头的。

挨着大道旁边有一条废弃的铁路,在我小时候是用来运煤的。还记得某一年一到半夜从这片房子里涌出无数黑影爬到停靠的火车上往家里偷煤。据我妈说有些人家到现在偷的煤都没烧完。言语中透着没赚着便宜的遗憾。

跨过铁路再往东一点是一大片菜园,这片房子里的很多人都以种菜园为生。

这片房子盖于1986年,现在应该都有些破败了。有点想法的年轻人都不在老房子住了,留下的都是年纪比较大的。

就从这片房子里选三家讲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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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张的

在西边后来盖的某一排里有一家姓张的,妻子姓赵,有个儿子叫涛,比我小两三岁。

我在家的时候这个张涛就是我妈教育我的反面教材,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不正干。

当年老张老赵俩人先是卖菜,后来不知道在哪儿学来的,推了个长长的上面带个玻璃柜的手推车去医院门口卖凉菜。要知道那时候在我们那还没有干这个的,所以那时候应该是“可挣下钱了”。

但是由于忙着挣钱,没有时间管教孩子,其实我估计有时间也不知道怎么管教。所以张涛就那么放任自流,整天在外面混,需要钱了就从家里偷,据他妈讲连藏在老鼠洞里的钱都能找到。

后来发展到不给钱就拿刀威胁他妈的地步,当年两人挣下的那点家产很快就造空了。这是截止到我在家时候的故事。

后来几年偶尔听我妈又说过几次,说那张涛整天光个膀子穿个大裤衩晃来晃去,身上描龙画凤,一看就是黑社会了。

有那么一天有人找上门来,逼着老张让他儿子娶他家闺女,老张心说还有这好事?我家要啥没啥,就有个黑社会儿子还有人上门逼婚?

一打听才知道是儿子给人姑娘肚子搞大了,这在我们孔夫子老家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老张当然无话可说,既然这儿子你们都能接受,我还有啥说的?

话说这肚子被搞大的姑娘住在城里,家里搞烟酒批发的,家境比老张家好了不知道多少。更重要的是那姑娘生的,唉,如花似玉。

从此这个涛就住在城里了,丈母娘在楼下,小两口住楼上,不久小女儿出生,也那么好看。涛应该也不那么出去鬼混了,跟老丈人家一起做买卖。

我相信老张心里应该是长出了一口气,好日子该来了。

我妈这次回来带来了老张家的“结局”,叫人唏嘘的结局。

张涛老丈人做生意那条街上挨着一家南方人,做同样的买卖,不知道啥原因某一天就跟他丈母娘闹矛盾打起来了,这时候张涛从外面赶回来,立马黑社会属性发作就把南方人给打了。

南方人不罢休花钱雇了一帮人来报仇,张涛同学单枪匹马闯入人群,被人拿铁棍打中后脑,没死但是坐下病了。

病症有点像分裂症又有点像狂躁症,动不动就拿刀拿剪子,活儿也不能干了,养在老丈人家,一家人苦不堪言。

这时候的老张老赵俩人年纪大了早就出不了摊,七拼八凑花了十万多买了养老保险,想着以后有点收入,老赵又去挺远的一地儿给人当保姆补贴家用。

这一天独自在家的老张早上起来发现系鞋带不利索了,然后上完厕所裤腰带系不上了,再然后连屋也回不去了。

赶忙给当保姆的老赵和还有病的儿子打电话叫回来,送医院一检查,脑血栓。

这下保姆也不能当了,老赵回来照顾老张。这时候张涛也遭到了退货,老丈人表示养不起也不敢养了,反正你妈回来照顾你爸了,也不差多照顾你这一个。

不知道是给老丈人卖酒的缘故,还是被退货心里不痛快,张涛同学开始酗酒了。他家房后有一家开了个家庭饭店,天天半夜去饭店赊一瓶白酒,回来做个黄瓜炒肉,有时一瓶还不够就再来一瓶,留下一句“问俺妈要钱”。

我妈说老赵告诉她,张涛七天就花了两千块钱,我下意识说七天花两千不多,我妈说“他妈上哪去给他挣这两千块钱?”

有次找他妈要钱,给了20,张涛直接拿剪子去“穿”他妈,“这20块钱够干啥的?”

短短的几年里,张涛同学得上了心脏病、糖尿病、尿毒症,脸肿的像猪头,就这样也没耽误他天天小酒不断。我遥想了一下,想不出他身上描的龙画的凤肿胀过后会是什么样子?

以下是我妈的原话:

那天我吃完饭溜达过他家门口,听到有人喊:“老温(我妈姓温)回来了?来玩玩。”

我一看原来是老赵在大门口喂老张吃饭。

老张坐在轮椅上,一条手臂弯在胸前哆嗦着,嘴角那拉拉(口水)大长长。

我赶忙过去看看,问“你咋了这是?”

***(我忘了叫啥名了,一个邻居)说“老张拴住了!”

老张口齿不清地说:“栓住了,这回可栓结实了。”

老赵说:“哎呀老温,过不了了,木法过了。”

……(此处为上面的内容)

老张说话含糊不清,还挺能说,反过来倒过去就说“离不了老赵了,老赵跟我这一辈真是受着苦了。”

那么大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妈最后说,那天老赵喂的是黄瓜拌油条,还吃了半个馍馍,还挺能吃,大口小口的,“可倒挺好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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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马的

姓马的这家就住我家后面那排,有个儿子叫马J。马J看上去白白胖胖,其实他只是脸大,身上并不胖。我对他家孩子比较熟,因为我俩小学一个班。

小学一年级开学老师谁也不认识,随便找了个孩子当班长,然后第一次考试以后我就是班长了。

村里小学水平比较低,一个班就20几个孩子,我一般都能考前几名。记得那时最爱干的事儿就是考完试以后不等开学就去老师家问成绩。

老师很喜欢我,总是笑眯眯地说:“这回又考挺好……就是没考过马J”。

这一幕总是让我很郁闷,所以一直记到现在。

马J牛到啥程度呢?我记得有一年期末考试之前挺长时间他生疹子了不能来学校,我那时候风格可高了,把老师写在黑板上的练习题抄完自己的又给他抄一份,把空格空着,放学了送到他家给他做。

然后那年的考试还是“这回又考挺好,就是没考过马J”

我……

后来上初中我俩就不一个班了,他初一在他姥姥家那里上,初二才又转到我们那个初中。当然学习还是出类拔萃。

记得那时候天天早上都能看见马J因为迟到在外面走廊罚站,天天如此,看见我们这些老同学就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我也不知道为啥,直到多年以后听我妈说才知道。

老马家是种菜园的,收了菜再去市场上卖。天天早上天不亮马J爸妈就去菜园忙活。一直忙到一看表我靠都八点了。赶紧回到家一进门就喊:“马J我操嫩娘你还不起来都几点了?”

这时候马J睡眼朦胧地爬起来从床底下找双袜子穿上,提着裤腰带就要骑车出门,一看车子还没气,又自己给车子打上气飞奔去学校。

初中三年马J没吃过早饭。

初三毕业,我保送去了市重点高中,成绩和我差不多的马J高分考了中专,因为中专包分配可以早挣钱,我还记得他的专业是工商行政管理。

我高中毕业顺利考上大学离开家,同年中专毕业的马J却失业了,因为从那年开始,中专毕业不包分配了。

后来听说他去了海南,那时候通信不方便,老家都谣传他在南方搞传销,他妈拼了命地给他叫回来。我后来听说他那时在永和豆浆工作,年纪轻轻地已经当上店长。

再后来他就在我家乡到处找活干,也不怎么回家。早几年我过年放假回家,马J初一早上还都会去我家给我爸妈拜年,还是不怎么爱说话,我们见面也没什么话说。

后来马J的婚姻大事成了我们那片房子的热点话题,因为直到如今他仍是单身一人。好多人给他介绍他都看不上,落下一字评价:“酸”。

马J他妈很爱找我妈说话,说来说去都是“你看你家谁谁多好,你们多能啊知道让孩子念高中读大学,俺马J叫俺耽误了,没见识啊!”

她说我妈不在家她总是很想她,平时没个说话的人。

我妈说这是由于有次我妈溜达到他家菜园,他妈割了把韭菜给我妈。我妈回来包了饺子叫她去我家吃。

这次我妈回来说,马J他妈身体一直不好,已经大半年不出门了,不是疫情的原因,不知道身体不好还是不愿见人。

这回她听说我妈回家了,使唤马J他爸去我家叫我妈上他家说话。

我妈看他们吃饭吃的简单,天天泡馍馍吃,就劝他们吃好点不然没营养。他妈说她身体不好做不了,他爸也不会做,马J从网上给他们买酸奶,饿了还可以喝酸奶。

我妈曾劝过他妈,说你也给马J包个饺子吃,他妈说“俺马J不好(hào)吃饺子。”

“她不给他包他还能好(hào)吃?”我妈回来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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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苏的

姓苏的这家在我家前面,具体哪一排我也说不上来。老苏家这儿子比我还大了好几岁,他的名字比较怪,用我们那话叫苏luò, 四声,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字,潜意识里是苏罗,但这个字应该没有四声。

我很清楚我小时候应该是跟他一起玩过的,因为那时候喜欢跟大孩子玩,但具体他是什么性格玩得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对小时候的事总是选择性记忆。

所幸要说的跟他小时候没有关系,都是他成年以后的事,当然也是听我妈说的。

我妈这人特别会说故事,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讲起故事来那叫一绘声绘色。

我妈第一次说起苏罗(就这么写吧,我一直都觉得是这字儿)家的事儿时是从他妈开始讲的。

说他妈都七十多了还在旁边的大道上扫大街,这还是村里照顾他家,一个月工资700。

我妈回家以后就喜欢找人说话叙旧,每年回去都能在大道上跟他妈聊半天,所以对他家的事儿很清楚。

这次回来他家的新闻是苏罗他爸又住院了,而苏罗,被他妈送进了我们那的五院,那里的人一说五院都知道,精神病医院。

苏罗婚后多年没有孩子,但是夫妻俩感情很好。就领养了一个小姑娘,开始过得也挺好(这句是我猜的)。

不幸是从苏罗在上班时突然晕倒开始。去医院检查说是脑瘤。

医生做了开颅手术,头盖骨打开了发现瘤太大了切不了就又给缝上了。

“前头这里这么长一道大疤,”我妈比量着额头说。

苏罗媳妇尽心尽力地伺候照顾,后来居然出院了能走路了,这算不算个奇迹?

可好运没有持续,出院不久后,苏罗媳妇查出了癌症,我妈说不清是哪个器官,说好像是后腰那里,脾还是啥,我不确定有没有这个病。

总之这次没有奇迹了,苏罗媳妇死了,葬在了他家的庄稼地里。我们那不算是典型的农村,所谓的庄稼地都是各人开的那点荒。

这下轮到苏罗崩溃了,他天天去媳妇坟前转圈,天天转天天转,然后就,疯了。

我妈描述他疯的症状是,天天在房子旁边的大道上来回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地数数“一!二!三……。”一直数到一百就不往下数了,然后是哈哈哈哈的仰天大笑,如此反复,日复一日。

我妈说苏罗他妈还说“孩子没觉了,天天晚上不睡觉。一到半夜就走到院子里自言自语,‘走吧,咱进屋睡觉。’”然后进屋关门,又听到在屋里说“你们走吧,我们要睡觉了。”如此反复,日复一日。

苏罗不睡觉,他妈也就睡不了觉,把大门锁上,怕他一个人跑出去找不见了。

有时他还会跑到东省庄(我们那另外一个村),他领养的那个小姑娘现在交给他媳妇的嫂子给养着,就住在那里。奶奶实在是看不过来了。

苏罗爸爸一直身体都不好,全家都靠妈妈一人。我其实对他妈妈有印象的,很干净很有排场一人,不像是农村人。我妈还说她做饭特别好吃特别讲究,家里也收拾得很干净。

这回苏罗爸爸病重住院,苏罗妈妈看不了苏罗,只能给送到精神病院。

以下是苏罗妈妈跟我妈说的原话:

我就是想让他们给孩子点药,让孩子睡点觉,总不睡觉哪行?

你说我给他送进去了他们也不让我去看,他们要打孩子怎么办?

他又不是神经病,你说那些神经病要是打他怎么办?

苏罗比我大好几岁,算起来应该快五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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