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片果林之中策马而去,渐渐望见渡口。渡口的北岸是拂水的柳树,另一岸则是随风轻摇的白茅。张七到达渡口边的时候,正值夕阳已下,泼墨一般的夜色缓缓潜入,像一个游走江湖的惯偷,将天地的颜色都悄悄顺走了。顺鞍下马,将打着喷嚏的老马,系在一边的粗壮的柳树干上,张七看着黢黑得如他的脸庞似的渡口,一阵迷离。
他还依稀记得,十年前离家时,背上的包袱轻飘飘地,轻得像他的心一样,随时都要飞走。驼背老爹拄着一根和他的背一样弯曲的木拐,送他到村口,把包袱递给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张七看着灰扑扑的包袱,想起自己从老爹手中接过来的时候,还是崭新的雨后天空一样的蓝色,里面叠着老娘浆洗得发硬的旧衣衫。入伍的第一天,张七彻夜难眠,他摸着黑起来,从营帐的缝隙窥到一点亮光,他把头伸出去,看到河水一样的月亮泛着冷冷的白光。张七觉得从村口起就一直轻飘飘的心被月亮给勾走了,现在在胸腔里嘭嘭作响的,是谁装错了的。
第二天,张七抓着长矛,义无反顾地冲到了最前边,金属的碰撞几次差点震开了他。当旌旗猎猎,从关外来的烈风刮在他的黑红交错的脸庞上时,他头一次想在无边的雪地里长喊一声,但他笔直地沉默着,像唱词里的英雄一般。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张七一直往前冲啊冲,他似乎忘了死神这回事,死神好像也忘了他。
第七年的时候,张七骑在枣红色的马上,指挥前后,黢黑的脸庞像铁塔一样,但心却像暮色沉沉。晚上扎营后,张七望着墨黑的天空,试图看出一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他喝了点壶里的酒,心神不宁地昏睡而去。当他凝视天空时,他不会想到,第二天的中午,他会在血泊中醒来,面对一地尸体和消失的物资。
张七板着黑脸庞,走了一年多,去寻找使他身败名裂的仇人。当他潜入一座营帐时,看到了仇人和唱词里迥乎不同的模样。仇人闭着眼睛,端坐在那儿。脚边的大刀,和仇人,像两个末世英雄。
“这么晚才来?”仇人闭着眼睛问。
“问这么多做什么?”张七满目怒气。
“那换个方式。你来找我,是为报仇?”
张七不语,仍然瞪着双眼。
“为了你所在的阵营?还是,为了你醒来以后看到的尸体?又或者,为了你的耻辱?”仇人含笑看着张七。张七觉得刺眼,挥出刀来,却在刹那间被仇人截住。“你选哪个?”仇人还在问。
张七强撑着黑红的脸,一瞬不变地看着仇人。
“也罢,哪个都无所谓 。”仇人笑了笑,一双黑眼沉沉地看着虚空。
张七退了几步,自觉打不过,也就报不了仇,突然往门外一退,趁着仇人望着虚空的片刻,将刀刺入了仇人的胸口。
“那你选哪个?”张七板着黑脸问他。
“罢了,算还你的。选哪个?哪个都无所谓。”仇人仍然望着虚空,像是笑的样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刍狗何如……”
夜色迷离时,张七站在故乡对面的渡口,他满面尘灰,像仇人一样望着虚空和四野。借着老船夫的渔火,他看到了遍地的荒草,间杂着些白茅。就着白茅,他囫囵着睡了一夜,梦里都是仇人和刍狗。
晨曦中,张七撑着木筏子,回到了他的村口和家门口。家里的柴门松垮垮地挂在门柱上,从门口望去,杂草遍地,白茅随风摇摆。张七敲开了邻居家的门,邻居说“看你怎么都不见回来,就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三年了吧。”
张七回到自家的院子,踩了一把茅草和葵菜,放在土罐里,抱回了废弃的渡口。跨上老马,张七疾驰而去,果林路上,卷起一阵烟尘。骑在马上的张七黑着脸庞,望着仇人望过的虚空,想着废弃的渡口,口中念念有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刍狗何如……”
(写这个故事,是为了表达一些最近的想法,至于想法是什么,都在故事里面。很多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些东西,但是过了一段时间,经历一些生活,又会发现什么都没有掌握。记得海子在德令哈写道: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