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干校六记及将饮茶等篇》

去年在台湾绕了一圈,前后去了三次诚品书店,带回一本杨绛的《干校六记及将饮茶篇》。竖排繁体,从后往前看的书,有一瞬间的恍惚让人怀疑是拿了本古籍在瞎啃。如此装模作样,上一回还是看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不过文体不同,不可同日而论。陈寅恪的书看的是一个学者在学术上的严谨考证,令人拍案称奇;看杨绛的书更多的是对一个时代的文人得一点了解,堪羡。

文革的印记

近现代文学无法躲开的阴霾,在许多躬身经历的文人身上打下印记。《干校六记》和《丙午丁未年纪事》,若按回忆中事件的前后,应当是先有“纪事”,再有“干校”。但读的时候先读了干校,后读的纪事。初读不解干校作何用,看到杨绛写自己在菜园里看管,结果附近的许多人前来偷菜,大家忙着去追赶,被追的人最终把偷的菜扔下了,这些被追回的菜其实都还小得很,没什么用。按杨绛的想法是,还不如她们拿回去了还可以下饭吃。读来只觉其中人心境的安然。以及与一条叫“小趋”的小狗之间的陪伴,小狗最后被留在另一处不知如何,想来都是让人怅惘的,但不舍的感情依稀留在文字里。

被下放干校后,杨绛的年岁已不小,与女儿分离两地,遭逢女婿自杀等事。但是不知这些时,文字里不太有深刻的哀痛;知道这些了,也不觉得文字里有极大的悲怆,只是浅浅淡淡地叙说,仿佛未曾有过。然而读到《丙午丁未年纪事》,才知她被剃了阴阳头,钱钟书被剃了光头,她戴着自制的假发上街仍然被人看出,钱钟书要护着她,但这位戴着眼镜的老先生却更为自顾不及。于是生活过得战战兢兢,躲来躲去,像过街的耗子般。甚至还和掌管女厕的人颠倒,须得“牛鬼蛇神”们去打扫女厕,有时也得站上台戴着帽子被斗。夜里无法入眠,走在书房里清理文字,惶惶不安。

但这样的境遇,杨绛称之为“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乌云何曾永远占据天空呢?总有光能透过来。这些老先生们躲在破旧的芦苇帘子后面吃住,悄悄地看书,安安静静,偶尔“淘气”。杨绛写她几次要回《堂吉诃德》的译稿,几乎为她捏了把汗,但居然完整地拿回来了,也是奇事,无怪乎杨绛称那些人为“披着狼皮的羊”。

《干校六记》里有一节写她大雨后冒险去另一边看钱钟书,道路泥泞,天将昏黑。一个年纪不算小的人,独自淌过泥巴路,也分辨不清方向,边走边琢磨,总算幸运。见了面便天黑,话也没说几句,匆匆离开。似乎冒险走远路,也只是为了见一面便放心罢了。

无论何等遭际,只是心绪淡然,似乎出于世外。但结尾处,却并非如此。

“改造十多年,再加上干校两年,且别说人人企求的进步我没有取得,就连自己的私心,也没有减少些。我还是依然故我。”

我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

他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时代譬如一把斧子,有时候锋锐些,在人心里和身上刻骨入髓;有时候又驽钝些,像是轻描淡写般。除了个人遭遇不同,心境也是相异。

旧时代的文人

《将饮茶篇》的序极有意思,说是一场梦的事也不错。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其梦也奇。中国神鬼故事里,有孟婆汤的说法。杨绛在序里说的挺有时代的味儿,叫孟婆的茶楼,楼上可以夹带私货,楼下却一碗清茶,忘却往事,私货也通通不可携带。这里的私货,都是一线一线的回忆,有对父亲的,有对姑母的,以及钱钟书等的。这些“回忆我的某某人”里,态度也是举重若轻的,自话家常般。

杨绛的父亲杨荫杭上过若干学校,都是当时声名赫赫的,也出国留学,游历过不少地方。学的法学却不喜法学,也不许子女效仿,也许是对司法的失望。与同学义气退学,同上司坚持己见,予孩子自由抉择的机会。但只是偶尔对坚持的己见有一些得意的样子,杨绛却不知父亲有什么可得意的。只是到了老年感叹“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有种暮年的失落感。

看到杨绛回忆三姑母,甚觉眼熟,查了资料,原来是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里予以激烈抨击的女校长杨荫榆。到了杨绛笔下,其实是个“畸零人”,被母亲断送婚姻,性格怪异的人。大家记得她被鲁迅抨击过,作为一个被赶下台的女校长极其失败。但后来在家乡创办学校,与日本人交涉,保护不少女孩子,自己却被日本人枪击入水。有些人古古怪怪,做了不合时宜的事情被人记住了,但后来的事却少有人了解。

每读民国及现代文学,总有许多令人敬服之处。记得陈寅恪书的封面上大书“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几个字,至今令人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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