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大学毕业后在香港做了三年记者和杂志编辑的我刚开始做图书出版,那个时候,我总会在办公室花很长时间。我早上从不着急,但是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工作到很晚,并且几乎每个周末都加班。我的工作效率并不总是很高,但是我一直在工作。那时还是一个不一样的时代,我们还在用复写纸做手写信的复印本,而且只有行政秘书足够幸运,可以使用配有神奇球形打印头的IBM Selectric打字机。而我们剩下的几个人(从像我这样的助理,一直到高级编辑),只能凑合使用那台蹩脚的老式“史密斯冠军”,就是那种改错的时候要把单个字母打印头取出来再装回去的设备。
我为自己当时的努力程度感到非常骄傲。那时我刚二十五六岁,非常自信没有谁的工作时间会比我更长。
但是,一个春日的一次对话极大地改变了我对工作的看法。与我对话的,是一位令人敬畏的编辑,公司的明星员工之一。她当时50多岁了,以编辑水平的精明和偶尔的毒舌而闻名。但她似乎很喜欢我,我们也常常说话。事实上,我从未看到所谓的毒舌。当她问起那年夏天我准备休假多久,以及如果我想离开镇子出去度假,能否负担得起出行费用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天。
“我不知道今年能不能休假,”我告诉她,“我太忙了。”
突然,她变得很严厉。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然后说道:“我把你想得太好了。但是显然,你要么狂妄自大,要么是个傻瓜。”她停顿了一下,“如果你以为,我们离开你几周就都活不下去了,你就是个自大狂。如果你认为我们可以活下去,但仍然坚持假期工作,你就是个傻瓜。”
过了几天之后,她才又开始热情地和我说话。当她再次和我聊起天的时候,我告诉她,我打算去拜访一个住在泽西海岸(Jersey Shore)附近的朋友。
当我读到安妮•莫罗•林德伯格(Anne Morrow Lindbergh)的经典小说《大海的礼物》(Gift from the Sea)时,会想起这段对话。
这是一本我曾经听说过,也亲眼看到过的,很多人的书架上会摆放的一本书,而且很容易猜到,这本书尤其会是海边小屋主人书架上的常客。书的作者是飞行员查尔斯•林德伯格(Charles Lindbergh)的妻子,以及1932年一桩臭名昭著的绑架撕票案中被害婴儿的母亲。
关于自己的母亲,安妮•莫罗•林德伯格的女儿瑞弗在50周年纪念版的序言中如是写道:
我记得她总是看上去很小,很纤弱。我记得她的智慧和她的敏感。但是当我再次阅读《大海的礼物》时,那种脆弱的假象烟消云散,露出了真实。我怎么能忘记?她,毕竟是一个在1932年不幸失去自己的长子后,抚养大了5个孩子的女人。她是在1930年,美国首位获得一级滑翔机飞行员执照的女性,以及在1934年,首位获得美国国家地理学会哈伯德奖章的女性,以表彰她的航空和探索冒险精神。1938年,她还凭借一部根据他们的冒险经历创作的小说《听啊!风》(Listen!The Wind),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而且,她一生都一直是一位畅销书作家。
安妮•莫罗•林德伯格,即便有那么多出版的作品,仍然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在二战早期的几年间,她毫不干涉的立场尤其证明了这一点。她在“珍珠港偷袭事件”之前的反战作品,也许受到了幼稚的和平主义,以及支持自己丈夫的愿望的影响。她后来称自己当时对于希特勒和纳粹德国“无知”而“盲目”,并对此表达了懊悔。
她的儿子遇害后23年,也就是二战结束后10年,安妮•莫罗•林德伯格写下了《大海的礼物》。这本书立刻引起了轰动,第一年就卖出几十万本,此后销量达到了数百万,并且从未停止再版。
《大海的礼物》是一本关于思考和冥想的沉思录,是作者在佛罗里达海边居住期间,以及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创作的。每个章节的灵感都来源于作者在海边捡到的不同的贝壳。书中包含了林德伯格对于女性、环境、母爱、婚姻、工作、爱情、独立,以及我们应该如何管理时间和我们的生活的更广博的思考。
林德伯格的某些建议看上去可能有些过时,但是大多数并没有。她的文字是写给其他女性的,但是她的大部分忠告适合所有在努力寻找生命的平衡的人。
大海的第一份礼物,是一个有沟槽的海螺壳。她被这个贝壳的简单、裸露和美丽所打动。她的“壳”完全不是这样。她这样描写自己在乡下家中的生活:
其中有食物还有房子;有饭菜、计划和购物,账单以及用一千种方法达到收支平衡。其中不止有卖肉的小贩、面包师、做蜡烛的人,还有无数其他的专业人士来让我这个贴着现代“简单化”标签(电、管道、冰箱、煤气炉、油燃气、洗碗机、收音机、小汽车和大量节省了劳动力的设备)的现代家庭能正常运转。其中有健康,医生、牙医、预约、药品、鱼肝油、维生素、药店。其中有教育,心理的、智力的、身体的;有学习、家长会、车库、篮球或乐团练习的额外行程;有辅导;露营,露营设备和交通。其中有服装,购物,洗衣,清洁,修补,做裙子和缝纽扣,或找别人来做这些事情。其中有朋友,我丈夫的、我孩子的、我自己的,和无休止的聚会安排;有信件、邀请函、电话和去往各处的交通工具。
我和我丈夫没有孩子。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自己的小孩,这样很好,因为我们养活家里的一盆绿植都很勉强。但是,已为人父母的朋友告诉我,书中这些对于五十年前的生活的描述,几乎是他们今天生活的准确写照。
林德伯格也写了关于“不断扩大的关系和社交圈”带来的挑战。虽然她说的是传统纸媒和广播,但她的话用在脸书、推特和照片墙上时,同样适用:“我们女人每天过的都是怎样一种杂技一样的生活啊。”
她看到的问题是,“如何在碎片化的生活中保持完整?”
要问如何解决,答案既不容易,也不完整。她说,放弃生命,归隐,当修女,都不可取。她认为她能做的,是在日常生活的纷乱与在海边和海边小屋的简单之间,谱写出变奏曲。她说,“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可以选择简单的我们,选择了复杂”。海螺壳作为一种礼物,是在提醒我们,只要有可能,就选择简单。
玉螺壳是来自大海的另一个礼物:玉螺壳提醒了她,再度学会独处和独自规划时间的重要性。“今天的世界不了解,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需要独处。”她写道,如果你说自己预先安排了一场商务洽谈,没有人会试图说服你取消,然后去安排其他日常事务。“但是如果有人说:我来不了,因为这是我独处的时间,会被认为粗鲁、自私或奇怪。”她特别坚持地认为,女人需要独处,而且必须要找到一种方法,无论以什么方式,来获得这种独处。
而其他的贝壳,激发了她对爱情、关系以及接纳、沉默、选择、意义和美丽的思考。那个带给她“美丽”这份礼物的贝壳,对她来说尤其重要。
她写道:“我开始意识到,我在康涅狄格州的生活缺失了意义,也因此缺失了美丽,因为留给我的空间太小了……太多的活动,人和事。太多值得的活动,有价值的东西和有趣的人。因为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杂乱不堪的,不仅有琐碎的事情,还有重要的事情。我们可能被过度珍爱的东西所累——太多的贝壳,而其实只要其中的一个或两个,就足够了。”
贝壳太多当然是快乐的烦恼。但尽管如此,它仍然是烦恼。
而她的解决方法很令人惊讶:无论何时,只要有可能,都选择未知而不选择熟悉,因为“正是未知,和它所裹挟的所有的失望与惊喜,才是最有价值的”。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整个世界,包括我自己,都无法自拔地爱上了日本居家整理大师近藤麻理惠(Marie Kondo)的《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The Life- Changing Magic of Tidying Up)。这本书教你如何按照类别把整间房整理一遍,而不是按房间或衣柜来逐个整理。你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或所有的书、或所有的小东西,都摊开在地板上;然后,你一件件拿起每样东西,扪心自问,它是否会带给你快乐;如果没有,就扔掉它。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方法,但最适合那些独自生活的人。我知道的几对夫妇,就为此卷入了激烈的争吵:一个人认为,放在地上的每样东西都仍然能带来快乐;而另一个人的感觉却恰恰相反。
我尝试了麻理惠的建议。用在整理衣服上非常成功,可能是因为我不太在意衣服。但在整理书籍方面,她的建议并没有起多大作用;我的大部分书,甚至是李小龙的《截拳道之道》(Tao of Jeet Kune Do)——一本我永远不会去练的写给武师的书,都给了我快乐,甚至是那几本我放在咖啡桌上的观赏鸡画册(其实,那些书会带给每一位读者快乐)。还有每一本落户我家的食谱,也永远都不会被厌弃。
我也不会和麻理惠的书告别,因为它也给了我快乐。阅读这本书让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对于生活的一种愿景——我们可以在桌子上随意地放上茶杯,却无须为此专门腾挪地方;我们的抽屉里不会塞满了零零碎碎;我们有成套的八个盘子,而不是十一个互不相干的,从大清仓淘回来的,或是旧的餐具套装里幸存下来的盘子。
我喜欢麻理惠的这种美好想象。在我现在多少变得更加整洁的衣橱里,很容易找到东西,这确实令人高兴。但是我确信,如果我的生活完全变成了“简洁版”,我并不会比现在这种半凌乱状态感受到更多快乐。
麻理惠所提供的,是丢掉我们身边杂乱物品的物理方法,而安妮•莫罗•林德伯格的书则在提醒我们那些让我们负累的所有其他种种杂乱纷扰。丢弃所有不能再带给自己快乐的物品已经是一件难事了,放弃情感和精神上的杂物则要难上加难,这本书也在告诉我们,在我们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能够宽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