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既了何所乐

红楼一书,翻阅了四五次,每有慨叹,常思付之笔下。然而所思既不足道,所得亦无甚新奇,况其书精深幽微,解读者万万之人,各有说法,自成一言。每思一处,皆有相似之论;然每读一遍,往往有出乎意表之言。如此看来,不妨将一己感想,姑以文字记之,将来再翻时,以彼时之思,比今日之思,想亦有所长进。

第一次读红楼时,少年心性,喜欢的无论什么一并囫囵喜欢,厌弃的一并连零星半点好处也不见。看“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一节,感叹三姑娘好心思好才干,真是贾府这一代中难得出色之人。又“惑奸谗抄捡大观园”一节,看三姑娘对着凤姐儿并王善保一起人道:“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端的是一番好见识,在贾府这一出抄捡大闹剧中,凭谁还会有这样言辞犀利?这样直切肯綮的辩驳?少年人看时禁不住拍手叫好,恨不能击节赞之!再者文字雅致,绣心锦口,读来颇具古意,且细细玩味,又另有深意,读完更有余韵萦绕,不觉为之倾倒。那时初读之下,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不过为其美感所惑。真正读到的,少之又少。

后来隔了一两年再看时,那时恰逢沉浮之时,人生茫渺,前路不知。偶尔翻一翻,只觉文字之中充满了晦涩的宿命感。每一个人都身负着命运的重担,每一个都被命运驱使着,供它完成一轮既定的格局,没有自我,罔论自由。我一向持着悲观主义的论调,聚则无时,散则有时。昔日视为灵魂之友,今日片语皆无。时光走得了无挂碍,人虽好些,最终结果也是一样。

最近几个月频频翻书,虽然不过调养性情,遣发光阴,幸而大体无有烦心之事,读书也得以沉静片刻。静读之下,更比以前细致了许多。不少从前忽略的角落,也得到了小心的清扫。扬起笤帚,尘灰从阳光的缝隙之中闪耀过一点智慧,蛛网从零碎的残迹中留下一丝灵光,钻入昏昏欲睡的脑瓜里,得到一时的清明。

此时看来,曹公所言“温柔和顺”“一盆兰”“世外仙姝”种种,也不竟真如此言。温柔和顺者绵里藏针,一盆兰似不尽然,世外仙姝多疑小性。但是想必正如古诗中曾说的“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那些美好的人事终将变故,不是由晴雯变成赵姨娘,便是自我灭亡。而曹公从来要告诉读者的就不是一个完美的神女,也不是一个无辜的故事。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满书满纸满眼,比比皆是。没有纯粹之恶,有的都是一群有缺点也有优点的普通人,然而就是这么一群普通人,将美好的东西撕裂开来,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世间,终究化作一片白茫茫的荒林。

第六十六回有一段颇有深理的对话,暂且撷来,作一观。

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

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

李白曾写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苏轼曾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刘克庄词中戏言“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

世间众多的柳湘莲们,可曾明了此系何方?己系何人?

庄生一梦,不知是庄生梦中化为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化为了庄生。人生如梦似幻,单点一支寄生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人恨红楼有缺,殊不知“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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