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手记之五十一
文:梁长峨
卡夫卡那峰回路转、风波迭起的爱情履历中,密伦娜占有着重要的一章。她25岁,作家,已婚。
他们怎么会相爱上了呢?
最先是密伦娜给卡夫卡的一封信引起的。她的来信希望能得到允许,由她把卡夫卡的一些作品从德文译成捷克文。卡夫卡理所当然地给她回了信。由这,两人开始通信并渐渐频繁起来。一来二往,卡夫卡的署名很快就像与菲莉斯的通信中那样,变得越来越简单“现在我连名字都丢了,它越来越短,只成了:你的。”
密伦娜精神饱满,神采飞扬,炽热的情感要求“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青春时期”;“在需要激情时,她会不假思索、采取一切手段献出激情……作为朋友,她有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友情,有着无穷无尽的帮助人的办法……她对朋友也有没完没了的要求……作为情人,她也是如此。”密伦娜挥霍无度,“她挥霍的范围简直难以令人置信,她自己的生活,钱财和情感都包括在内。在她看来,她自己的情感和别人的情感是一种必要的资本,这些必要的资本是供她自由支配的”。
而在这一切之中,爱情是她认定的不可移易的唯一伟大的真正的生活。“她从不害臊,从不腼腆;她从来认为,强烈地感受到别人对自己的爱慕,这绝不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情;她认为,爱情是一件清白无辜、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这种热烈奔放、大胆无忌,对长期苦闷、压抑、封闭、孤独、弱不禁风的卡夫卡,绝对是不可阻挡的冲击。
可不!两人的通信飞速成为炽热的爱情。“密伦娜对卡夫卡发动了猛烈而狡黠的进攻”,这让总是像孩子一样呆头呆脑的卡夫卡,招架不住,只能异常被动地被牵着鼻子转。卡夫卡“显然没有注意到或者没有功夫加以注意:她施行的打击,她琢磨出的诡计,她作为爱的一方想要达到、而且总是能够达到的目的。卡夫卡在米兰的最后一周里,她阻止了已经迷恋了她的卡夫卡仓皇逃避的企图,并迫使他踏上有决定性的维也纳之行……”
当然,她也不是一般庸俗意义上的那种勾引者,她尊敬作为作家的卡夫卡,她也比当时大多数人更早发现了卡夫卡的天才,她这么干更重要的是因为爱情。
而单纯的卡夫卡则没有想到这么多。他只是认为:“她是一团烈焰,勇敢、聪颖,愿意奉献出一切,或者可以这样说,她用献身精神获得了一切。”简单如孩子般的卡夫卡哪里想到,她的“奉献出一切”也是有条件的。这只有时间可以告诉他。
她用三千青丝勾兑千万柔情,润泽了一个37岁男人干渴的心田。她用激扬的妩媚,波澜不惊俘虏了卡夫卡,让他僵硬的心变得如絮柔软。
他把自己比作病重之人,而密伦娜则是他“可以赖以支持的扶手之一”。他对密伦娜说:“您的信将某些不安定的因素扯得粉碎……我在您信中读到安宁和稳固。”
他把密伦娜当成自己的“救星”。他说:“她已经以她的存在拯救了我。”他说她的信“每天早晨都给我以度过一整天的力量”,“我靠吮吸你的目光而活着……”他给密伦娜写回信说:“你说,你没有给我足够的爱的表示,但是难道还有比让我坐在那儿,而你坐在我面前,在我身边更强烈的爱和尊敬的表示吗?”只要能同密伦娜坐在一块儿,他就“不知道该怎样用语言、眼睛、双手和可怜的心脏来形容这个幸福。这幸福是:你在这儿,属于我。”密伦娜爱的呼唤和相融,让卡夫卡枯竭、空虚的精神世界丰盈起来,使得他疲惫、苦恼的心绪,从洞开的窗户飞了出去,整个一个人变得风发昂扬起来。
彼此爱得越热烈,互致的情书就越多;往来的情书越密切,爱得就越热烈。这一天,他收到密伦娜的信和明信片,手舞足蹈,那颗心快乐得没处安放,立即回信说:“这两封信和明信片我已经读了有半个小时了……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在喜笑颜开。难道世界历史上有哪一位皇帝会比我现在的感觉更好吗?”他给密伦娜写的另一封信更是情不自禁:“我多么幸福,你使我多么幸福啊!……勤杂工来了,带来了你的信,我在楼梯上打开了它,老天爷,里面有一张照片,一种完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一封可以读一年的信,一封永恒的信,而且这张照片真好,不能再好了,一张可怜的照片,只能透过泪眼,怀着心跳才能看清它,用别的方式都不行。”此时的卡夫卡觉得自己就是天,就是地,就是威临天下的君王,就是最快乐幸福的王子,世间的一切全部尽善尽美、无比之好。他同密伦娜的爱,永恒得不可摧毁,纯洁得无一丝污点。总之,被幸福溢满的卡夫卡,看什么都舒心,山妩媚,水欢笑,花儿都美好,连小草也在为他跳舞唱歌,欢呼雀跃。
幸福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卡夫卡有点迷醉,有些眩晕。他的心快乐膨胀到顶峰。他给密伦娜写信说:“我真的像一个孩子一样站在你的面前,这孩子干了很多的坏事,现在站在母亲面前,哭着,哭着,我发誓说再也不做了。”他又写道:“昨天整个白天、整个晚上和半个夜间,我都在与你对话中度过了,在这场谈话中,我像一个孩子那样诚实、严肃,你像一个母亲那样宽容、严肃(在现实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孩子或者这么一个母亲)……”卡夫卡对密伦娜信中这样的称呼,让我想到人性中一个问题:任何男人哪怕年纪再大的男人都有依赖母性的一面。一个男人如果特别爱一个女人,他会把这个女人当成大山一样来依靠,女人温暖的怀抱,就是安全的港湾。密伦娜之于卡夫卡正是这样,所以他依赖她,并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恋母般情绪。
爱得越深,就越怕失去,就越会恐惧。卡夫卡想牢牢抓住密伦娜,永远不放。他恨不得抓着她带她跑到杳无人烟的沙漠去,不让任何人夺走她,让她永远只属于自己,生不相离,死不相弃。一次,密伦娜在信中对卡夫卡表示:不论什么样的情况下,她都不会离开他。这意思就是说,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卡夫卡都不会失去他热烈炽爱的密伦娜。卡夫卡接到这样的信,心里甜蜜高兴自不待言,可由于爱得深切,心里反而生出失去的恐惧。他给密伦娜回信悲观地说:“你写道:一切都可能,只有我失去你不可能——其实只需轻轻一压,那不可能的事便成为可能了……”
他爱密伦娜,把密伦娜比作海底的一颗小石子,他的爱则如淹没一颗小石子的波涛汹涌、博大深邃的大海。可见他爱得凶猛、强烈、专一、深广。
同有夫之妇相爱,有三种可能,一是适可而止,收手,分开;二是对方家庭解体,两人牵手,走进婚姻殿堂;三是就这样隐秘地生活下去。对卡夫卡而言,第一、第三都不可能,剩下的只有第二种。
这样,对密伦娜心灵和家庭必引起巨大震荡,同时对卡夫卡的精神心灵来说也是天翻地覆、倒海翻江的事。
如此以来,卡夫卡就恐惧和嫉妒密伦娜与她丈夫的关系。他对密伦娜说:我觉得目前只有一件事令人感到恐惧,那就是你对你丈夫的爱。……嫉妒,真的是嫉妒,但我……永远不用它来折磨你,只折磨我,只折磨我。”实际上,卡夫卡早就想到与密伦娜结婚的问题,并曾要密伦娜作出决断。只是后来的交往,更强化了卡夫卡的这种渴望。现在只不过是他旧话重提:密伦娜是否愿意冲破她名存实亡的婚姻。相比之下,如果说密伦娜所作所为带着热烈的狡黠的女性特色,有点像一场真实的游戏,那么卡夫卡的所作所为的确像一个孤弱、饥饿而偏执的孩子。
在恋爱上,男人常常是傻子,卡夫卡当然更傻。对浪漫女子的行为和密语千万不可当真,太投入了最后害的必定是自己。1920年8月初,在卡夫卡的一再追问且无从回避的情况下,密伦娜终究吐露真言:不能离开自己的丈夫,因为她太爱他,而他也太需要她。
从此之后,他们之间才开始降温。深秋,卡夫卡请求停止通信,而事实上他们双方谁也没有做到,谁也没有忘记对方。到1921年秋天她还数次赴布拉格看望卡夫卡。这时卡夫卡还把自己的所有日记全部交给密伦娜。之前,他还交给她《美国》和《致父亲的信》的手稿。卡夫卡对她的信任,只有他对布洛德的信任才能与之相比。
卡夫卡如此信任她、炽爱她,她为什么拒绝卡夫卡呢?她说他太爱她丈夫,她丈夫也太需要她。那是假话,是搪塞卡夫卡的话,实际她同她丈夫的关系很恶化。是她不喜欢卡夫卡?不!是她最先“勾引”卡夫卡的。卡夫卡的天才,作为作家的她是比一般人最早认识,并承认的。她怎么可能拒绝这个文学天才呢?要不就是卡夫卡人品不好?不是!绝对不是!她在各种场合,以各种形式为卡夫卡辩护:
——“卡夫卡从来不把苦行僧当作实现目的的手段。他是由于目光极为尖锐,品行十分高尚,毫无妥协能力,而被迫修苦行僧的……我知道,他并不是在抵御生活,而是在抵御(目前人类)这种生活方式。”
——“卡夫卡身上的所谓反常,其实正是常人无法具备的宝贵品质。事实与人们的看法恰好相反。全世界的人都有病,唯独卡夫卡保持了纯洁,具备健全的人格、正常的感觉和理智。从捍卫自身纯洁、完美和生存的意义上说,世界上没有谁比卡夫卡拥有更大的能量。”
可是,密伦娜就是不愿同他结婚。她能准确认识和理解卡夫卡,她崇拜他的天才,欣赏他的纯洁、正直和不屈,也以他对她的爱情为骄傲,而一谈到同他结婚,她就三缄其口,退避三舍。到底为啥?
首先是卡夫卡的身体。开始,她对卡夫卡以喝令三山五岳退让的气势疯狂追求,到后来她了解真实情况后,又最早意识到事情的可怕。她绝望地呼喊:“弗兰克(她总是把卡夫卡叫做弗兰克而不是弗兰茨,其中包含着她自己独特的情感)无力生活了。弗兰克永远也不会康复了。弗兰克要死了。千真万确!”应该说是卡夫卡的“致死之病”吓退了她。
其次是卡夫卡的伟岸和生活观,让她望而却步。她十分坦诚地说她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样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一个有性冲动的小妇人”。“作为一个女人,我是太典型了,因此不可能去忍受我所知道的那样一种生活,那是最艰苦的苦行僧所过的日子。我怀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强烈愿望,那就是要过一种完全不同于我现在所过的日子……即希望过一种有一个孩子的世俗生活”.而实现这一切的能力,卡夫卡都不具备。后来,果然如此,她同丈夫离婚了,又嫁了人并生了一个孩子。
当知道密伦娜这一切的时候,我不由感慨:女人都是现实的。也许我这话太绝对了,如果说绝大部分女人都是现实的,应该不为过吧。像密伦娜那般聪明、顽强、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又是作家,又是共产主义运动的积极参加者,又是反法西斯主义的坚强战士,都是这样,又何况别的一般女人?所以,卡夫卡想同她“生活在一起,在同一个住房里,身子挨着身子,坐在同一张桌子旁”,根本不可能,永远不可能。他们之间是一场没有未来的爱!卡夫卡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哪些东西是阻碍他们之间渡到婚姻彼岸的不可逾越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