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质疑“最伟大的小说”这个名号,
但我质疑的并不是“伟大”,
而是“小说”。
《战争与和平》,一贯被誉为世界上最伟大的长篇小说之一。它以1812年的俄法战争为重点,展现了1805年至1820年间的俄国全景,百度百科用「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壮阔史诗」来形容这部作品。
我怀抱着崇敬之情和一丝战兢翻开了它,并在彻底的震撼之中读完了它。
首先我必须要说,这部作品所囊括的内容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甚至可以说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
这使我不得不质疑“最伟大的小说”这个名号,但我质疑的并不是“伟大”,而是“小说”。
毕竟就连作者自己也说:「它不是传奇,更不是长诗,尤其不是历史纪事。《战争与和平》是作者想借以表达和能够在其中表达他所要表达的内容的那种形式。」(引自《托尔斯泰谈〈战争与和平〉》)
在读《战争与和平》之前,我相信没人能想到会在书中读到这样的一段话:
「力(运动量)等于质量和速度的乘积。
在军事上,军队的力也是质量和某种因素的乘积,也就是质量和未知数X的乘积。……
这个X就是士气,也就是全体军队所具备的一定的斗志和冒险精神。……
十个人,十个营或者师,同十五个人,十五个营或者师战斗,他们把十五个人战败,也就是把对方全部打死或俘虏,自己只损失了四个人。结果一方损失了四个,另一方损失了十五个。因此,四等于十五,也就4X=15Y。它的方程式就是:X∶Y=15∶4。这个方程式并没有表明未知数的值,但它表明了两个未知数的比例。我们可以把各种历史事件(战斗、战役、战争阶段)列成这样的方程式,从中求出各种数据,并从那种数据中发现一些规律。」(引自第四卷第三部)
在现在这个连科普书籍都绝少出现公式的时代,你能明白我在一部我曾以为属于古典主义的小说里看到力学公式和数学方程的震惊吗?
当时我就忍不住写下这样的感想:
「感觉托老师这段明显是写high了,哈哈哈。
如果细想,这一段的方程算法其实有问题。10个人打15个人,可以做到损失4人俘虏15人,并不意味着如果用4人就能和对方15人抗衡,真的4人打15人,说不定就战局逆转。或者还可以这样想,如果我有100人,可能一人不损失直接俘虏你15人,那这个士气就没法算了,x:y=15:0,x无穷大了好家伙。
所以这算法本身肯定有问题,这种复杂问题直接代个简单公式不可取。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就是惊叹,还能在书里写这玩意儿?」
上面并不是孤例,在这本书中,托尔斯泰多次运用数学和物理来类比战争或历史。
例如,他用微积分来类比历史。他认为研究历史不能片段化,而是应该把每个参与历史的个体看作微元进行观察,然后寻找一种求积分的方法来求出历史的规律。
又如,他用物理的力学来比喻历史的推动力。他认为历史的走向由所有个体所产生的合力推动。这个合力的方向常常是出人意料的,它由所有人的意志共同产生,却又不与任何一个人的意志方向相同,正如物理上两个分力的合力的方向,总与分力呈一个夹角。
又如,他用万有引力定律来类比历史研究。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不仅说明太阳或地球的引力大小,更是揭示了一种适用于宇宙万物的共性。类似的,他认为历史研究也应该放眼于发现适用于全人类的普遍规律,而不应只着眼于叙述片段的个人生活。
再如,他用科学理论的更迭来类比新旧历史观的更迭。日心说替代地心说,使得大地不动的直观感受被否定,人们的宗教感情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但这种新旧科学观的更替又是必须的,因为「如果承认它不动,我们就会陷入困境;承认我们感觉不出的运动,我们就找到了规律」。历史研究也是类似的,新的反英雄主义史观将替代旧有史观,个人独立性的直接感觉被否定,这会使一贯相信个人自由意志对历史的影响的人们在心灵上受到极大的震撼,但新旧史观的更替同样是必须的,因为「承认我们有自由意志,我们就陷入困境;承认我们对外界、时间和因果关系的依赖性,我们就找到了规律」。
这些类比新颖又生动,让我觉得非常有趣。但对其正确性,我是持保留意见的。
在科学领域成立的法则,在历史领域未必成立。
历史是否可以作为一门科学来研究?
历史是否可以总结出一个规律?
历史的发展是否具有必然性?
在我看来,这三个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正如我对自由意志是否存在这个问题的看法一样没有答案。
但托尔斯泰显然对自己的历史观十分笃定,他对这三问的答案都是强硬的“是”,他对自由意志是否存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则是强硬的“否”。
他认为历史是一门研究人类生活的科学,强调历史的规律性。在那条支配历史的规律面前,人的自由意志只是虚幻的自我安慰。因此,所谓伟大人物,也只不过是历史的工具,是身不由己的奴隶。
对于写作本书原因,他甚至直言:「我对这些人的行为之所以发生兴趣,只是想用它们来说明依我看是支配历史的那条宿命的规律,以及那条心理学规律,它促使作出最不自由行为的人从回顾往事中虚构出一系列结论,以证明他本身的自由。」(引自《托尔斯泰谈〈战争与和平〉》)
这段话似乎在无意间证实了我的阅读感受,那就是我时常怀疑这本书是不是一篇超长软文——质朴但优美的文笔、大几百号人物的出场、细致的战场描写以及主人公们十几年间的心智成长,都是用来推销托尔斯泰历史观的工具。
这让我非常不恰当地联想到微博上刷到的日本或泰国的脑洞广告。这些长达几分钟、还经常分集的广告,因有趣的故事和出人意料的反转而流行,但其本质还是推销产品的广告。
我举双手赞同托尔斯泰是叙述的神,那些讲述故事的篇章是多么的精彩。我永远忘不了皮埃尔在冬季严寒的林荫道上仰头望见的一八一二年彗星,以及目睹彗星的他的破茧重生;我永远忘不了娜塔莎在万籁俱寂的月夜扶窗说她要飞上天去时,在楼下听闻这一切的安德烈的悸动;我永远忘不了安德烈临死前那个死神无声开门的梦,我甚至认为只要有“安德烈之死”这一幕,这部作品就足以称伟大。
但同时,我不认为托尔斯泰的论述水平是高超的。他的论述中充满雄辩和武断,却缺少必要的明晰和严谨。如果我想读关于历史观的讨论,不如去读马克思、恩格斯,去读布罗代尔的《论历史》,去读柯林武德的《历史的观念》。
这么说也许是站在现代人的立场,否认了托尔斯泰在他的时代尚属领先的思想。我不确定托尔斯泰的历史观是否原创,但退一步说,思想的发展本就与艺术不同,我们如今仍然会读古希腊的悲剧,但没有人再读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
当然,我并不反感一部小说透露出作者的观点,我甚至认为倘若一部小说背后没有发人深省的观点,就没有灵魂。
但我确实不喜欢说教性质的、强硬的观点输出,尤其是在小说这种题材中,这可能是我非常个人的偏好。
对于自幼受马克思唯物史观熏陶,长大后在虚无主义门槛上徘徊的我来说,“历史是人民的历史”、“时势造英雄”这些话即使不算深入骨髓,至少也是耳熟能详。因此我并不反对托尔斯泰对历史的看法。虽然有时我会觉得托老师不够严谨(比如本文开篇那个例子),也太极端(几乎就是决定论),但这些观点本身无疑是有趣的。
但是,再正确的话,如果被重复说太多次,听者也会厌烦,何况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来谈论并非不容置疑的观点。
“重要的话说三遍”是一个梗,但托老师显然愿意把重要的话重复不止三遍。在这本书里,意思相同、语言类似的历史观论述占据了大量篇幅。到书的后半部分,历史观论述的比重升高到了一种我已然觉得不合适的境界。例如,第四卷第二部共19章,完全是历史观输出的占7章;尾声第一部共16章,完全是历史观输出的占4章,第二部更是全部12章都是历史观输出。
对于这种高占比的史观输出,有人认为它正是这部作品的伟大之处,也有人认为它割裂了原本近乎完美的叙事,应当删去。托尔斯泰在世时,确实有一些删去论述的《战争与和平》版本出版,但后世流传时基本都保留了原版。
我个人认为,这些观点无疑是作品的内核,完全删去就像剥离了书的灵魂,但它们在风格上的确与其他部分是割裂的。
如果可以将他们巧妙地融入故事之中,以角色之口说出这些观点,并且点到为止,那么这将会是一部堪称完美的作品。
更甚,如果书中角色以不同立场围绕历史观这个话题辩论,那么我不敢想象这会是怎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作。
这不禁让我想起另一位俄国文坛泰斗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他令人称道的“复调”小说,即在书中借不同人物之口,对一个哲学主题从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角度进行思辨,每种角度的探讨都深入且有理有据,从而引发读者自己对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的思考。
陀托二人同为俄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泰斗,写出无论精神上还是物理上都非常厚重的作品。
但我想陀和托最不一样的地方可能就是,他们一个想在作品里探讨问题,一个想输出答案。
这可能也决定了我对前者的偏爱,和与后者的不太对路吧。
托尔斯泰 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篇絮絮叨叨的书评写到这里,却几乎没有讨论作为“小说”的《战争与和平》。
那么在最后,我也有一句重要的话要重复一遍:对这本《战争与和平》,我称不上喜欢,尤其不喜托老师的说教,但只要有“安德烈之死”这一幕,这部作品就堪称伟大。
在我心里,以小说的视角看待这本书,我愿称它为《安德烈之死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