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刚刚获得了美国克拉克基金会颁发的“想象力服务社会”奖。这个奖给的恰如其分——《三体》使很多人的宇宙观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刘慈欣对高维世界、光速飞船、思想钢印、水滴、和二向箔等科学技术方面的想象已经让人叹为观止,很容易使初读《三体》的人完全陶醉其中,而没有深思小说中终极矛盾在大历史尺度上的演绎。
这个终极矛盾就是:当生存的优质物质资源有限时,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制裁手段能够阴毒狠辣到什么程度。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和黑暗交织的历史,已经足够作者去汲取素材,但刘慈欣还是自创了多一种手段:精神制裁中的文化反射。
威慑纪元,罗辑作为执剑人,掌握着随时可以毁灭两个世界的终极武器。为了使人类自己放弃罗辑而选择毫无威慑力的程心做执剑人,三体向人类输送了一切使人类喜闻乐见的东西:大量的科学技术和三体人创作的以人类艺术形式呈现的文化艺术作品,也就是“反射文化“。在这种文化取向的诱导下,人类开始相信三体人希望与人类永远这样友好相处下去,世界就要实现大同;而罗辑的存在对两个世界都是威胁。所以程心顺利赢得了选举,成为了执剑人。一点威慑力都没有的执剑人程心引发了三体世界对地球的全面占领,公元纪年逃脱的飞船发射了三体坐标,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都被毁灭了。
可见作者完全接纳了弗朗西斯福山关于“历史的终结”的假设:自由民主制将成为所有国家政府的唯一形式,而且是最后的形式。
精神制裁是这样一种策略:实施制裁者经过全局思考和精心部署,形成有步骤、有计划、有针对性的文化和舆论引导。这些文化艺术作品、舆论的发起者,并非有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个体,他们是一支队伍,接受一个决策中心的控制。精神制裁的目的是使被制裁者丧失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而按照制裁者的意愿去思考,得出制裁者想要被制裁者相信的结论。
被制裁的群体无论占据何种有利地位,拥有何种资源,掌握何种程度的知识和技术,只要接受了精神制裁的控制,认为自己看到的和相信的都是自己思考的结果,就成了程心的选民,待宰的羔羊,智子驱赶下被奴役的地球人。被制裁者以为面前还有一条使生活可以越来越好的路,实际上这只是制裁者的迷魂汤,前面也许是放牧场也许是屠宰场,总而言之连生存权在内的所有基本权利都要靠制裁者的施舍。
如果我们也展开想象,精神制裁除了文化反射还可以有什么其它形式?借鉴三体人对人类基础科学研究的封锁:智子干扰人类的粒子加速器使人类对物质结构的实验成果全部不准,从而封死了人类在基础科学研究方面进步的可能。在精神层面当然可以有同样的制裁手段:将所有的时代重要议题隐去,将历史演进的重大关节掩埋,将大量无关紧要的琐碎事件和无逻辑无事实基础的言论推送到被制裁者面前,使被制裁者无法进行有意义的思考;对于那些无法蒙蔽的被制裁者,则只能用物理方法消灭。
——我们不妨将这种想象出来的精神制裁方法称之为精神锁死。
“
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 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
”
—陈寅恪,《对科学院的答复》
要消灭一个族群,最终是要消灭这个族群的思想。从消灭这个族群最要秉持精神自由和追求真理的群体开始动手,这些人一旦身死名裂,剩余的人群不过乌合之众,各自要糊口要度日而已,便更容易被收买、恐吓、控制并进一步制裁。但只要这个族群的思想还有凝聚力,哪怕基因库因为种族清洗而遭重创,这个族群也很难被彻底灭绝。所以二战期间希特勒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是注定失败的,连圣经本身都包含着犹太教的《旧约》,基督教/天主教系列经典本身就是在传播犹太人的历史经卷。犹太人是一个极为重视思想文化和精神财富传承的民族,只要一息尚存,一小撮人就传承着三千年的文化基因和历史记忆,只要种族清洗和精神制裁结束,让他们自由发展和生活,仍然还可以复兴。
中国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 “精神锁死”? —— 大概从焚书坑儒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了,只是古代的精神制裁手段实在有限,烧书不可能烧得尽,越是禁书民间越是要保护起来偷着看,因此无论是大秦还是大清,都不可能“锁死”。不过封建王朝中的女性可以说是被精神锁死的——首先你就连受教育的机会不太有,连字你都不认识,家门你都出不去,再有才华,你能怎样?看《红楼梦》就知道了,不过是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罢了。因此古代中国的女性,是宠物,是财产,是奴隶,是被剥夺了关键基本权利的一个族群。
是以陈寅恪《论〈再生缘〉》道:
“
端生心中于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皆欲借此等描写以摧破之。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自为一般人所非议。……噫,中国当日知识界之女性,大别之,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专议中馈酒食之管家婆。第二类为忙于往来酬酢之交际花。至于第三类,则为端生心中之孟丽君,即其本身之写照,亦即杜少陵所谓“世人皆欲杀”者。前此二类滔滔皆是,而第三类恐止端生一人或极少数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时代,其遭逢困厄,声名湮没,又何足异哉,又何足异哉!
”
— 陈寅恪《论再生缘》
端生,即陈端生,杭州诗人,清代弹词女作家,《再生缘》的作者。 孟丽君,即《再生缘》女主角,女扮男装考科举“连中三元”(乡试第一名解元、会试第一名会元,殿试第一名状元)。端生没有写完就过世了,另外两位杭州女诗人写了续篇,续篇的结局是孟丽君和自己相爱的人成婚。——可见古今同梦,大家都想凭自己的才能做成功人士再找到自己喜欢的帅哥白头到老。
只是我还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是“世人皆欲杀“者,杜甫这句诗明明是写李白的: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可能是因为在那个时代,这样的人是倾全力想突破这种精神封锁的人,她身边的男人甚至是家族中年长的女性都是制裁者,所以“世人皆欲杀”?
1922年,鲁迅作《呐喊》,彼时正值五四运动高潮过后的沉寂,《新青年》杂志“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他在自序中提出了“铁屋子”这个问题:
“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
—鲁迅《呐喊》
是什么缘故,一个世纪都快过去了,人们还在这铁屋子里熟睡?我倒要问问,这铁屋子里熟睡的人们,是不是有一部分是可以到屋外来活动的,只是他们本身就是建造这铁屋子的人,他们就是要使其他人继续熟睡?而这熟睡的其他人,也许有很多是已经醒了的,只是由于这屋子“万难破毁”所以继续装睡;也许还有一部分人也是已经醒了的,却不愿面对这残酷的现实而宁愿自己从未醒过,又熟睡回去了。
而我确切地知道的,是有这样的人——他们不停地从里面敲打这铁屋子,试图唤醒所有熟睡的人,哪怕凿出一个小洞使外面的光可以透一丝一缕进去,可他们都莫名其妙地消失在这铁屋子里了。
也许这一个世纪以来的铁屋子还是有变化的,现在这屋子,是有窗子了。而且对门的邻居还要来砸门了。
因为这铁屋子不许人醒来,所以反而无法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已经醒了,如果这醒来的人都起来敲打这铁屋子,也许它就倒了。只是我能想到这一点,恐怕那些建造铁屋子的人也想得到,怕就怕,他们再使出非常规的手段,让越来越多熟睡的人消失了。而这些装睡的人如果能想到这一层,也许就不至于被消失。
正如智子对人类基础科学的封锁最终被罗辑剑走偏锋化解,这铁屋子的精神锁死也将是一场空梦。
因为见过光明、尝过自由味道的人们将舍生忘死来保住这种生活方式,没有人能愿意再退回这铁屋子里沉沉睡去。
原创: 雪芜 浮生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