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上帝是否应当存在?

这是一部长达七十万字的巨著
却也是只有上半部的未完成作品
这是一部毋庸置疑的神作
却也远非完美……

说实话,写这本书的书评让我笔头发怵。

想说的太多,又担心表述不清;想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又担心这样写辜负了热爱这本书的人的期待。

于是搁置许久才终于动笔,毕竟只有尽力诚实地书写,才对得起这本书吧。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距离感的隔阂 ·-·

近期读过两本陀翁的书,《地下室手记》和《罪与罚》,我都非常喜欢。

前者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我蒙尘的内心划开一道裂缝,逼迫我直视那些幽暗和泥垢。

后者更是带给我无与伦比的沉浸感,在这种身临其境的幻觉中,人性之矛盾、善与恶、如何面对罪,这些母题仿佛变成了我自己迫在眉睫的问题,于是在阅读过程中很自然地思索不停。

但这部《卡拉马佐夫兄弟》很不同。

它是一部有距离感的作品,我自始至终像是观众,坐在台下欣赏一部先锋的舞台剧。

这部舞台剧的布景简单,颜色灰扑扑的,只有偶尔的音效而没有背景音乐。每次只有寥寥几位角色登场,但他们表演功底非凡,总是能大段大段地念出抑扬顿挫的台词。追光灯将他们的身形凸显出来,仅靠独白或二人对话便将舞台张力拉满。

这场舞台剧的先锋性还在于它的主题和对主题的呈现方式。

它似乎不耽于诉说人物的丰富内心和成长经历。老卡拉马佐夫、卡拉马佐夫三兄弟及一位私生子,是全书最关键的几个人物。但他们与其说是丰满的、具有真实感的人物,不如说是一种象征,几个名字背后,是被有意切割并分发给他们的人性之一隅。他们与其说是作为人活着,不如说是作为抽象象征的代言人而存在。他们的对谈与其说是人物之间的交流,不如说是理智与情感、无神论与有神论等概念间的互相辩驳。

它也并不拘泥于故事的起承转合。一场颇具噱头的弑父凶杀案只是一个外壳,而其主题全然在于大段台词中的思想交锋,关于信仰,关于道德,关于意义,关于爱,关于善与恶的辩证,关于如何活着,甚至关于何谓真相,就是与凶杀本身关系不大。

这种距离感,也许是陀翁有意为之。

在叙事方法上,他虚拟出一个旁观者“我”,用为老三阿辽沙作传的名目,写下这个故事。作者时不时地抽离出故事,强调他写下故事和人物的独白并非当时现场的完整还原,而是经过一层筛选和复述的重点内容。这个叙述者“我”隔在了故事和读者之间。

在人物塑造上,不同于前述两本书中描写的复杂人性,在这本书里,他似乎故意地把人性拆分为几个典型特征赋予笔下的几个人物。老大米嘉是感性,老二伊万是理性,老三阿辽沙是神性,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是阴暗面。他们就像是同一个人的多个面向,而他们之间的对立和斗争,就像是一个人内心的天人交战。这种颇具象征主义的做法,让这部作品更像是寓言或哲理小说,却也离现实更远。

在主题上,他也从剖析扭曲的心境和正视并走出病态的境况这种更具体而贴近的地方,走向了更抽象的高处:上帝存在吗?教会宣扬的信仰是真正的基督信仰吗?人世间的恶是否可能根除?道德是否依附于宗教信仰?科技进步能代替宗教形成道德吗?没有宗教,人还能爱他人吗?等等等等。

远观戏剧的距离感,冲淡了我彻底代入角色时产生的跌宕起伏的情绪,也稀释了我只有设身处地才能引发的共情。

甚至于有几次看着女性角色突然歇斯底里,我不觉悲哀只觉可笑。甚至于大哥米嘉在预审中的冲动和语无伦次,只让我觉得不耐和厌烦。甚至于老三阿辽沙无限的宽容、温柔和爱,只让我觉得他像个假人、像个泥塑的偶像。

私以为陀翁细密到繁复的笔触更适合用来描述具体而幽微的人性。

事无巨细的内心描摹扫射到人性的每个角落,将思想的每一次颤动、情绪的每一个拐弯都如慢镜头般清晰呈现。于是读者能看到角色病态、疯狂的行为背后的合理性,并照映自身、厘清自身,清扫自己内心被忽视而蒙尘的角落。

打个比方,我出乎意料地着迷于对三位女性配角爱情轨迹的追踪。

卡嘉盲目地追求道德感,把自我牺牲带来的优越感当做爱情,只有在真爱之人收到生命威胁时才敢正视自己的心。格露莘卡活在对初恋的幻觉中,于是当下的情感被她埋葬,只有在幻觉被现实击碎后她才能真正做出自己的选择。莉扎被完美的阿辽沙吸引的同时,又因自身的残疾、占有欲等诸多不完美而自卑、而孤独,完美勾起她爱慕,又逼她远离。

三位女子矛盾的内心和看似突兀的反转,在陀翁笔下变得生动而合理,虚伪、回避和自卑这些负面性格也变得可亲可爱了起来。

然而,这种语言风格并不适合用来进行抽象的概念表述以及讲一个具有象征色彩的故事。

我折服于《宗教大法官》、伊万的撒旦梦魇等章节的思想深度,却也在同时为叙事节奏的拖沓冗长感到不耐烦。要是这部70万字的小说删繁就简到一半体量,我该多么爱它。

·-· 上帝应当存在吗 ·-·

陀翁在给友人的信件中写道:「贯穿全书的主要问题,正是我自觉和不自觉地为之苦恼了一生的问题:上帝是否存在?」

令我拜服的是,陀翁从两个完全对立的视角,分别深入探讨了“上帝是否存在”,甚至“上帝是否应当存在”的问题。

在反对上帝的视角上,陀翁借伊万之口提出了两个质疑。

一方面,基督教义认为人皆有原罪,因此人应在不幸和痛苦中赎罪,涤荡自己的灵魂。可是孩童何罪之有呢?来不及长大便在悲剧中丧生的孩童,是在赎什么罪呢?这种人间不公,难道可以推给上帝便了事了吗?「无人对苦难负责以及我知道无人负责——这不能使我心安理得。」

如果上帝存在,则意味着这些孩童的苦难并非无稽,而是因果相连的,可是这因果何在呢?

另一方面,人类是一种看似渴望自由、实则惧怕自由的生物,「自由的苦楚搅得人的心灵王国永远不得安宁」。后世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称自由是一种刑罚,自由的反面是不可逃避的责任和由此引发的焦虑。基督希望寻求人们自由的归顺,殊不知人民真正需要的是无需负责的轻松和对自由的坚信。正如教会所为,用“奇迹、秘密和权威”这三种力量驯化人类,「使他们相信,只有当他们放弃自由,把它交给我们,服从我们的时候,他们才能成为自由人。」

在软弱的人性面前,基督式的自由和博爱真的行得通吗?

然而,陀翁同样担心如果没有了宗教的束缚,人将陷入一种无惧的状态,“无所不可”甚至无恶不作。就如老卡拉马佐夫,将道德抛至一旁,在现世投身欲望,尽情享乐。

他在伊万的撒旦梦魇中肯定了宗教作为道德约束的意义。

一旦人类背离上帝,没有了精神枷锁,就会在精神上变得伟大,成为自己世界的主宰。倘若人人如此,则「整个旧的世界观,特别是旧道德都将自行崩溃,于是万象更新。人们将联合起来,从生活中获取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但肯定仅仅为了现世的幸福和快乐。」「将来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死后不会复活,每一个人都会像神一样自豪而平静地接受死亡。自尊将使人明白没有必要抱怨人生若白驹过隙,人将会爱自己的同类而不图任何酬报。爱将仅仅适用于生前即白驹过隙的那一瞬,但正因为意识到爱的短暂,将使爱的火焰燃得更旺,不亚于过去憧憬身后永恒的爱的热切程度。」

但陀翁悲观的认为「这局面恐怕一千年也形成不了」。如果仅有少数人觉醒,那么他们将成为「可以心安理得地跨越横在过去作为奴隶的人面前的一切道德障碍」的“人神”,因为「对于神来说,法律是不存在的!」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作为道德的约束,上帝应当存在。

陀翁还在佐西马长老和阿辽沙身上寄托了他的理想,即一种基督式的博爱,去爱世间万物,也为世间万物背负罪责。

「人即便有罪,也要爱他,因为这才与上帝的爱庶几近之,这才是世上最高的爱。要爱上帝创造的一切,爱其总体,也爱每一粒恒河之沙。」「每一个人在所有的人面前确实都是有罪的,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负有罪责。」「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

这种爱、包容和牺牲精神可以把人世变为天堂,而它必须来自于虔诚的信仰、来自于上帝的教导,因此上帝有必要存在。

从整部作品的基调来看,陀翁虽在苦恼和挣扎,但总体而言是认为宗教信仰是唯一救赎的。

象征感性的米嘉因冲动和愚蠢而获罪,象征理性的伊万被反叛上帝的思想折磨而生病,更不用说象征阴暗面的私生子畏罪自杀,唯有象征神性的阿辽沙尚有一条生路,大好尘世待他探索。

陀翁的突然病逝,让卡拉马佐夫的故事永远停在了这个微妙的地方。关于有神无神的争论悬而未决,关于神性在尘世的出路亦无从得知。

不知是《正与反》这一章写得太好,还是理性和科学的思想太过深入我心,读完这本书后,我几乎坚定地认为神性这条路不会是正途。

将自己置于无限低的位置,为所有人背负罪责,也无条件地爱所有人——我始终怀疑这种做法的真实性和可行性。

就拿伊万的例子来说,当一个人眼见无辜孩童被虐待致死,他的心中不会升起对施暴者的憎恶吗?这种憎恶难道不是最朴素的生而为人的感情吗?所有的罪恶都是可以原谅的吗?人真的能做到毫无芥蒂地宽恕一切吗?

更甚而,用替他人背负罪恶的方式在内心里造一座天堂,而不是在现实中建立规则去遏制暴行,难道不是某种意义上的逃避吗?这种方式真的能让世界变得更好吗?

陀翁认为道德来源于宗教信仰,而我更倾向于道德和宗教都来源于漫长的生物进化和数千年的文化发展。道德是一种种族生存策略,而宗教反而是其衍生物。

我同意陀翁所说,在社会剧变的时代,宗教在逐渐死去,而新的规范还未建立,因此会出现道德的震荡,会出现迷茫和焦虑。

但在这种情况下,回归宗教真的是出路吗?

对理性觉醒的人来说,真的还能回到笃信上帝的思维中吗?

我甚至想问,在迷茫和焦虑中挣扎求变,难道就一定劣于被盲目的爱包裹住思想吗?

陀翁自己也设想过科技发展、上帝死去、旧道德崩溃、新秩序建立的美好未来,私以为这才是出路。陀翁在下文马上否决了前面这个想法,因为「这局面恐怕一千年也形成不了」。如果仅仅因为有可能要经历动荡,或因为改变的时间漫长,就放弃进步,那无异于因噎废食。

上帝已死,那就不必非得将他复活。

新的秩序将诞生新的道德,而对于人生意义的追寻本身也许就将成为人生的意义。

如果这本书有下部,我希望看到入世的阿辽沙不再执着于神性,我希望看到感性和理性,甚至阴暗面,都在阿辽沙身上复生。

这样的他,才是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人。

这样的他,才能在尘世的磨砺中形成属于自己的——而不是被灌输的——道德和三观。

(本文配图来自俄剧《卡拉马佐夫兄弟》剧照)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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